八月二十八日,例行朝會前一天。
朱由檢用過早飯,活動了下筋骨,躍躍欲試地坐到禦案之前。
禦案上堆著小山一樣的題本,正等著他的臨幸。
登基數日,百官題本皆是由司禮監整理後,再擇要事彙總給他。
但畢竟是第一次做皇帝嘛,他還是想感受一下勤政的皇帝是個什麼體驗。
另外直接接觸第一手信息,也好對這個破落帝國有一些更全麵的認識。
畢竟實踐出真知,後人誠不我欺。
他隨手翻開第一本:《湖廣巡撫題請烈婦龐氏旌表疏》
事情並不複雜,但這文官文縐縐的,把一件小事寫得又臭又長。
大概內容是說湖廣黃陂“熊於宣”這個惡霸,想強占袁三才之妻龐氏。
龐氏寧死不從,先親手殺死自己兩個年幼的女兒,隨後自儘。
是故當地地方官申請給他授予“烈婦”稱號。
牛逼!
離譜!
狗x的!
朱由檢送上三個感歎號,一開始的好心情瞬間無影無蹤。
他扭頭問侍立一旁的高時明:“這熊於宣,如何處置了?”
高時明躬身答道:“回皇爺,刑部原依律判了戍邊。先帝覺得不足以贖其罪,特旨處斬,已然行刑了。”
朱由檢心頭的火氣這才順了些,提起朱筆,在奏疏上批下“照辦”二字。
接著又翻了十幾本,大多是出派請示、官員調動之類的瑣事,看得他太陽穴直跳。
他站起來活動下筋骨,伸了伸懶腰,又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高時明。
對方依舊如木雕泥塑般站著,臉上無悲無喜。
難怪司禮監能與外朝分庭抗禮,這根本就是被逼出來的啊。
如果說廠衛是皇帝的手腳耳目,那司禮監便是外置大腦。
畢竟不是誰都如朱元璋一樣,能夠日批兩百題本,常年不輟的。
不願意放權給文臣,那就隻能放權給內臣了。
隻是這外置大腦再好用,也不可能完全忠誠。
就算忠誠,也會慢慢產生自己的私欲。
而這些私欲必定會找到自己最舒適的尋租空間,然後慢慢侵蝕擴大。
國朝之事,從來如此,向來如此。
他歎了口氣,將這不合時宜的念頭暫且壓下,繼續埋首於題本之中。
就算要改動,那也是以後的事了,先把眼前對付過去再說吧。
明天這題本還是得讓司禮監幫忙過一下,不然天天如此,真是什麼事也不用乾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已經兩眼無神,頭腦發昏之時,一份題本的名字讓他瞬間驚醒。
《登萊巡撫孫國楨題東江毛文龍請功並頌廠臣》。
喲,毛文龍!
已經數個世紀沒看過你的名字了,朕實在好生想念。
他精神一振,連忙打開。
題本中是關於丁卯之役中毛文龍大捷的請功戰報。
所謂丁卯之役,今年春夏時,後金女真入侵朝鮮之事也。
朱由檢一路翻看,心中思緒起伏。
沒想到自己登基後,收到的第一份關於女真的消息,竟來自東江,而非寧錦。
這可是丁卯之役啊!
然而現下的大明除了他以外,再無一人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
他們甚至還以為東江又有了一場大捷。
但這場發生在朝鮮的戰爭,卻深刻影響並推動了整個天下的大勢。
要知道後金女真之強橫,和傳統草原部落的強橫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們本質已經脫離了遊牧的概念,而是遊牧+農耕的複合體。
以遼東漢兒為奴,耕地冶鐵。
從而獲得農耕文明天然的生產力優勢,使得糧草、軍備都能與大明抗衡,甚至在局部略有勝出。
以女真、蒙古、少數包衣為軍,專職征戰。
在軍備和騎兵優勢的加持下,又附帶了高強度訓練帶來的戰鬥力。
在這兩者的基礎上,疊加先軍體製更高的效率和連戰連勝的氣勢,這才造就了如今女真的威勢。
而丁卯之役中,女真逼迫朝鮮簽下了城下之盟。
正好緩解了他們當前的兩個致命弱點——糧草和東江。
從此,東江鎮的外部環境急劇惡化,而女真則從朝鮮獲得了穩定的糧草,並得以騰出手來,放心大膽地西征蒙古諸部。
從這裡開始才有崇禎二年的“己巳之變”。
女真從薊鎮長城三路破口,胡騎直入京畿,生民遍地哀嚎。
然後袁崇煥淩遲、東林儘斥,廠衛再起,複社於江南成立,直到崇禎十七年煤山自縊。
而這一切——其實正是起源於這場丁卯之役。
高時明疑惑地抬起頭,看向呆坐的朱由檢,不明白這份奏折為什麼看了這麼久。
他抬眼一瞧,將孫國楨這個名字牢牢記在心中。
朱由檢繼續往後翻閱,曆史的沉重感很快被啼笑皆非取代。
因為這位登萊巡撫孫大人,題本的後半截全是對魏忠賢的吹噓遛馬。
什麼我們團結在廠臣的旗幟下,儘心竭力。
什麼廠臣高居廟堂,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之外雲雲。
這就是天啟年間經典的政治生態了。
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不把首功歸於九千歲魏忠賢,那便是大大的不識時務。
但反過來,隻要帶上魏忠賢,小過變無過,小功變大功。
如果再能為魏忠賢修幾座生祠,叩拜如同義子,那更是扶搖直上九萬裡,今朝誰敢不識君了。
朱由檢越看越樂,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轉頭看向高時明:“這位孫國楨,是何許人也?”
他倒不是想降罪,隻是單純覺得這位孫大人有些可憐又可笑。
魏忠賢的屍體都涼了幾天了,他這個時候上題本,換做彆的皇帝,那簡直是找死啊。
高時明不知道朱由檢在笑什麼,隻能謹慎回道。
“回稟陛下,孫國楨是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天啟四年時,親率艦船數十,馳援澎湖之戰,力克紅夷,使澎湖重歸大明疆域。”
“此後廷議推選登萊巡撫,此人便以此海戰經曆中選。”
朱由檢臉上的笑容不由得一收。
這世間人事,果真不是黑白分明。
沒想到這登萊巡撫,媚事閹黨之人,竟然也曾是南洋之上抗擊外寇的勇士!
南洋、紅夷、鄭芝龍……
這些事情放在承平年間又哪裡不是大事呢?
隻是在這神州陸沉的王朝末年才顯得那麼不引人注目罷了。
他沉吟片刻,提起朱筆,在題本上緩緩寫道:“上報之功,朕已儘知。廠臣舊事,勿複再提。願卿……”
停頓一下,又認真地寫下一句半通不通的打油詩
——再繼南洋英雄氣,更複遼東舊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