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像無數根極細的銀線,從烏青的雲層裡垂落,纏住江岸十八號的天台欄杆,順著風勢斜斜地鞭進王熱血的領口。他沒躲,任憑冰涼的水珠沿著鎖骨滑進心口,與那枚淡金色的桃花印記貼在一起,像兩滴互不相溶的水銀,燙得他輕輕顫了一下。遠處江麵霧色翻滾,汽笛聲被雨幕一壓再壓,化成鈍啞的嗚咽。
“盟主,該走了。”李牧原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溫潤的玉磬,把雨聲全部鎮住。他仍舊穿那件洗得發白的亞麻襯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條蜿蜒的疤——那是二〇一五年股災夜,為了堵住兩融暴倉而親手拔掉保險絲留下的灼痕。此刻,疤口被雨水浸得發紅,他卻像感覺不到疼,隻是抬手,把一隻方方正正的檀木手提箱遞到王熱血麵前,“裡頭是無限子彈,也是無限因果。用不用,全看你要不要扣扳機。”
王熱血沒接,反而歪頭笑了一下,笑意裡帶著少年氣,也帶著已經上過刀山的沉穩:“牧原哥,你把錢當子彈,我把命當引線。今天引線點完了,子彈留給你打下一仗。”
話音落地,箱蓋啪地彈開,一遝遝嶄新的百元大鈔撲麵而來,卻在雨裡瞬間濕透,邊角卷翹,像被命運啃噬過的舊城牆。李牧原輕輕闔上箱蓋,歎息被雨打碎:“你總是這樣,把最難的題留給自己。”
唐笑笑踩著十厘米的高跟,踏水而來,鞋跟擊在地麵,濺起晶亮的水花。她把手機鏡頭對準王熱血,三千萬粉絲的屏幕瞬間被那張帶雨的臉填滿,彈幕刷得比雨還密:
【哥哥彆走!】
【盟主回頭看看我們!】
【今晚全體滿倉眼淚!】
唐笑笑卻啪地收了自拍杆,一把扯下耳返,聲音抖得不成調:“王盟主,你說過,情緒是最大杠杆。今天我把杠杆拉滿,求你彆走,行不行?”
王熱血抬手,指腹在她睫毛上輕輕一掠,帶走一滴滾燙的淚,像拂掉k線圖上最後一根長上影:“笑笑,情緒這把刀,能割彆人也能割自己。你教散戶止盈,今天也教自己止損,好不好?”
唐笑笑退後半步,高跟陷進積水,像一支釘進心臟的箭,她咬牙,點頭,眼淚混著雨水一道滾進嘴角,鹹得像滿倉跌停的隔夜麵。
顧采薇站在最外側,黑傘遮住半張臉,隻剩鏡片後那雙冷靜到極致的眸子。她伸手,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一麵半透明光幕隨之展開,密密麻麻的公式像潮水翻湧。“係統性風險預警係統”10的界麵浮在雨幕裡,紅綠箭頭交錯,最終定格在一行小字:
【未來波動率收斂於零,唯一變量:王熱血。】
她推了推鏡框,聲音清冷:“從概率論的角度,你這一去,會把所有概率塌縮成必然。我不喜歡必然,但我尊重你的選擇。”她指尖一點,光幕化作漫天碎金,像一場無聲的煙花,“所以,我送你一道補丁:如果你在過去改變了關鍵節點,係統會實時修正,但修正範圍隻限於你自身。換言之,你救不了所有人,隻能救你自己。”
王熱血抱拳,鄭重地行了一個舊江湖的拱手禮:“采薇姐,我這條命,就當是你模型裡那根最不聽話的異常值,今天自己刪除。”
老馬一直蹲在角落,把一摞風險提示信摞成小山,雨水把墨跡暈開,像一張張哭花的臉。他抬頭,胡子拉碴,聲音沙啞卻溫柔:“盟主,我寫了九千封信,勸彆人彆追高,今天卻勸不了你。”他頓了頓,從懷裡掏出最後一封沒寄出的信,塞進王熱血口袋,“給過去的你,也給未來的我。信裡隻有一句話:向前看。”
信紙被雨水浸透,墨跡卻愈發清晰——向前看。
ai旺財的東北口音在雨裡炸開:“誒嘛,整這麼傷感乾啥玩意兒?係統更新日誌我都給你寫好了:‘版本號:向後餘生;更新內容:刪除bug,新增希望。’”狗頭投影在半空抖了抖大花圍巾,忽然壓低聲音,“盟主,走之前再給我升個權限唄?我也想去過去溜達一圈。”
王熱血笑罵:“你嘴碎成這樣,回過去能把散戶嚇跌停。留這兒,替我盯盤。”
旺財的尾巴瞬間耷拉下來,投影閃了兩下,像信號不好的老電視:“得嘞,那我給你整首bg。”下一秒,雨聲裡混進嗩呐,吹的是《大出殯》,卻又被旺財強行剪成四四拍,悲壯裡透著喜感。
眾人讓開一條道,儘頭是徐襄。
他還是來時的藏青風衣,隻是領口被雨水打成深色,像一道舊傷疤。他左手提著那隻檀木匣,右手攥著一隻同樣顏色的小布袋,袋口用紅線紮緊,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麼。
王熱血先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什麼:“襄哥,你遲了。”
徐襄笑,笑意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我得先把自己捆瓷實了,才敢來見你。”他抬手,檀木匣開啟一條縫,一縷漆黑霧氣剛探出頭,便被三十六根銅釘“滋啦”一聲壓回,匣蓋重重闔上。那聲悶響,像把一段血淋淋的曆史重新釘進棺材。
“十年前,”徐襄聲音低啞,“我在甬江口的漲停板前,被自己的邪賤客吞了半條命。它教我加杠杆、做莊、對倒、內幕交易,帶我衝過四千點,也帶我摔進熔斷。那一夜,我親手按下核按鈕,把三十億市值蒸發成青煙,也把自己的良知蒸發成灰燼。”
他攤開右手,掌心是一道橫貫掌紋的裂口,像乾涸河床,“係統告訴我,這是時間悖論的反噬:我若在過去死掉,未來的邪賤客便不複存在;我若在過去犯錯,未來的我便永遠背負。於是我選擇第三條路——把邪賤客活吞回去,再用十年光陰煉成這枚‘壓勝錢’。”
紅線布袋解開,一枚斑駁的銅錢躺在徐襄掌心,外圓內方,邊緣磨損,正麵刻著“向前”,背麵刻著“看”。銅錢在雨裡泛著溫潤的光,像被無數雙手摩挲過。
“我把它扔進二〇一五年的盤口,被當時的我撿到。那一秒的k線,收了一根十字星。”徐襄抬眼,目光穿過雨幕,穿過十年光陰,落在王熱血臉上,“現在,輪到你把它帶回去,交給更早的我。”
王熱血接過銅錢,指尖觸到微溫,像握住一顆跳動的心臟。
“時間悖論的原理,其實很簡單。”徐襄的聲音忽然變得平靜,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過去是河床,未來是河水,河床決定流向,河水卻也衝刷河床。你我都是河裡的石頭,唯一不同的是——你可以選擇被衝走,也可以選擇卡住河道,讓整條河改道。”
他抬手,掌心裂口忽然滲出血絲,血絲在空中凝成一道極細的線,一頭連著銅錢,一頭連著檀木匣,“這根線,叫因果。我把邪賤客釘死在匣中,等於把過去的錯誤釘死在時間裡。你帶著銅錢回去,等於把未來的答案釘死在更早的過去。兩條因果線交叉,悖論自解,時間閉環。”
王熱血握緊銅錢,指節發白:“閉環之後,你會怎樣?”
徐襄笑,笑得眼角彎起細紋:“閉環之後,沒有我,隻有老徐。老徐會在甬江口擺個早點攤,賣豆漿油條,順便給晨練的大爺講講技術圖形。他不再記得係統,不再記得邪賤客,隻記得每天三點前收攤,因為三點半要去幼兒園接孫女。”
雨忽然停了,烏雲裂開一道縫隙,夕陽像熔金傾瀉,把江麵染成滾燙的赤銅。
六人自動圍成半圓,把王熱血圍在中央。
李牧原把檀木箱橫放,箱蓋再次彈開,這次裡頭不是鈔票,而是一把老舊的竹柄油紙傘。他撐開傘,傘麵繪著一隻歪歪扭扭的烏龜,旁邊題字:慢就是快。
顧采薇把筆記本合上,遞過去,屏幕最後跳出一行字:
【波動率歸零倒計時:00:00:07】
唐笑笑把手機鏡頭對準夕陽,三千萬粉絲同時看見,鏡頭裡那道背影被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條通往過去的k線。
老馬把最後一封風險提示信撕成碎片,紙屑被風卷進江裡,像一場逆向的雪。
旺財的投影忽然變得透明,狗頭咧嘴笑:“盟主,係統提示:返程列車即將發車,請帶好隨身物品,尤其是——良心。”
徐襄最後上前一步,把檀木匣塞進王熱血懷裡,匣子輕得出奇,仿佛裡麵什麼都沒裝,又仿佛裝了整個宇宙。
“記住,”徐襄的聲音低得隻有兩人能聽見,“銅錢落地之前,彆回頭。”
王熱血點頭,轉身,一步踏進夕陽。
下一秒,江岸十八號的天台空無一人,隻剩七麵小旗在風裡獵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