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臨風的皮鞋跟碾碎一塊玻璃渣時,老宿舍區的風正卷著灰往領口鑽——那風帶著鐵鏽與陳年水泥的腥氣,像砂紙般磨過耳廓。
他仰頭望了眼後勤樓頂那根鏽跡斑斑的廣播杆,像根戳向夜空的舊桅杆,金屬邊緣在月光下泛著青黑,仿佛隨時會斷裂墜落。
孫玉花的手電筒光束掃過牆根,照見半片褪色的紅雙喜貼紙——紙麵浮著細塵,邊緣卷曲如枯葉,和李春來筆記本裡“第十七站,回家”旁畫的那朵花,輪廓分毫不差。
她指尖輕觸貼紙,觸到的是一層脆裂的膠痕,像乾涸的血痂。
“他要把聲音送回。”孫玉花的聲音裹著寒氣,她抱臂站在樓道口,警服袖口蹭到牆皮,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肩頭落了一層白灰,像雪。
江臨風摸出戰術手電,光斑順著樓梯扶手往上爬。
扶手鐵管上有新鮮的摩擦痕跡,漆皮剝落處泛著金屬冷光,像是有人用布反複擦過,留下溫熱的掌紋記憶。
他說:“三層以上斷電二十年。”腳步頓在二樓轉角,水泥台階邊緣裂開一道細縫,踩上去時發出空洞的回響,“但李春來的電工鉗有銅屑,說明他接了私線。”
林川的腳步聲從後麵追上來,戰術背心蹭得牆灰簌簌落,像被風吹散的骨灰。
他喘著氣,呼出的白霧撞在斑駁的牆上:“剛問過周邊住戶,上周有人半夜扛著蛇皮袋往樓裡搬東西,說是收廢品的——”
“收廢品不會帶繼電器。”趙婉華的聲音突然從頭頂傳來。
江臨風抬頭,看見省廳總工程師正探出三樓窗戶,白發被風掀得亂翹,手裡舉著半段纏滿膠布的電線,膠布邊緣發黃,露出底下暗紅的線芯。
“老廣播係統用的是60年代的載波電路,這小子把當年的饋線拆了重接,還加了七台擴音器。”她的聲音像從舊收音機裡傳出,帶著電流的毛刺感。
樓頂鐵門“吱呀”一聲被踹開時,江臨風的後頸起了層雞皮疙瘩——那聲音像舊唱片劃針刮過紋路,刺得耳膜發顫。
黴味混著鬆香味湧出來,是木料腐朽與蠟燭燃燒後的混合氣息,鑽進鼻腔,令人微微眩暈。
二十平米的機房裡,七台墨綠色擴音器呈北鬥狀擺著,每個喇叭口都對著窗外不同方向,像七隻沉默的眼睛。
控製台蒙著灰,卻有塊圓形區域擦得發亮——正好是手掌按下去的位置,指痕清晰,掌心溫度仿佛還殘留在金屬表麵。
“十七個方向。”孫玉花掏出手機地圖比對,指尖在屏幕上點了十七下,玻璃映出她緊鎖的眉。
她抬頭時,光束掃過江臨風緊繃的下頜線,聲音低沉:“他不是要擴散聲音,是要精準投遞。”
趙婉華蹲在控製台前,用放大鏡扒拉電線,鏡片反著冷光,她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這是聲學定位裝置。”她的聲音發顫,指尖觸到一根細如發絲的導線,“每個喇叭播放不同片段,合成後就是完整的《法治前線》報道——90年代的廣播技術能做到嗎?”
“他師傅是西北廣播站的老技術員。”江臨風摸著控製台邊緣的刻痕,是些歪歪扭扭的簡譜,指甲劃過時發出細微的刮擦聲。
他的拇指停在一道淺痕上,那是個沒刻完的“奠”字,筆畫中斷,像一聲戛然而止的歎息,“李春來十六歲就在機房當學徒,拆過三百台老收音機。他要辦追悼會,隻有亡魂能聽見的。”
金小霜的鑷子突然發出輕響,金屬碰觸金屬的清脆,像鐘擺敲在寂靜裡。
這個總把碎發彆在耳後的小美女半跪著,鼻尖幾乎貼到控製台縫隙,呼吸在灰麵上吹出微小的漩渦:“江隊,蠟油。”她舉起物證袋,裡麵是米粒大的黃色殘渣,邊緣微熔,帶著淡淡蜂蠟香,“和祭壇蠟燭成分一樣。”更關鍵的是,蠟油裡嵌著根銅絲,螺旋紋路像極小的彈簧,指尖輕觸,能感受到那細微的彈性,“西北死者頸部的纖維,也是這種結構。”
江臨風的呼吸頓住。
他想起李春來筆記本裡夾著的老照片:穿藍工裝的青年站在廣播塔下,懷裡抱著拆了一半的收音機,背景是“西北人民廣播電台”的紅漆字,油漆剝落,像血痕。
他的指腹蹭過銅絲,那觸感像在撫摸一段被封存的記憶。
“他用廣播零件當祭品。”他輕聲說,“蠟油封存記憶,每根銅絲都是設備的‘骨灰’。”
“但係統啟動缺一段音頻。”金小霜調出模擬畫麵,進度條卡在1997年8月24日那檔,屏幕藍光映在她鏡片上,像未熄滅的星火,“結尾那句‘本台將持續關注此案,直至真相大白’,原始錄音找不到。”
江臨風的手機在這時震動。
他望著審訊室監控裡李春來的側影——那男人正用指甲在水泥牆上劃橫道,一下又一下,像在數日子。
指甲與牆麵摩擦的聲音仿佛穿透屏幕,刺入耳膜。
“他說每天都在等那句‘案件仍未偵破’。”江臨風突然懂了,聲音低得像自語,“儀式需要活著的播報,不是錄音帶裡的屍骸。”
董正然的車衝進廠區時,後燈在灰牆上劃出兩道血痕,輪胎碾過碎石,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這位老局長提著鋁製文件箱,箱角蹭著台階哐當響,金屬撞擊聲在空曠的夜裡格外清晰。
他掏出磁帶時,指節泛著老人特有的青灰,膠帶邊緣已發脆,像枯葉:“省廳檔案館翻了三小時,找到盤受潮的母帶。編號jy19970824,當年的記者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承諾。”
機房的老式錄音機轉起來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沙沙的電流聲裡,先飄出翻報紙的脆響,紙頁翻動的節奏像心跳;接著是沉穩的男聲,帶著90年代特有的沙啞,從喇叭深處緩緩流出:“……經警方確認,本案仍無突破性進展,本台將持續關注此案,直至真相大白。”
江臨風的喉結動了動,那聲音像一根細線,扯動他胸腔深處某處。
他想起李春來審訊時泛紅的眼尾,想起那些被雨水泡皺的筆記本頁——原來二十五年裡,有人把這句承諾當成了遺願清單。
午夜十二點,江臨風按下啟動鍵。
十七個方向同時響起聲音。
東邊喇叭裡是1996年張記小賣部的案發報道,電流雜音中夾著家屬哭喊的片段;西邊飄出2005年獨居老人的案情通報,語調平靜卻字字如刀;中間那台最響的,循環著那句遲到的承諾。
風卷著聲波撞在老牆上,碎成無數個回聲,像十七隻手在拍背,一下又一下,拍走二十五年的積塵。
趙婉華站在樓頂邊緣,白發被聲音掀起,發絲在聲浪中飄舞,像一麵無聲的旗。
她望著遠處漸次亮起的居民樓窗戶——有人被吵醒,開燈,卻隻聽見風聲。
“我們破的不是案。”她的聲音被喇叭聲蓋得很輕,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是時間。”
三天後,江臨風推開看守所會見室的門。
李春來穿著號服,腕上的手銬在鐵桌上磕出輕響,那聲音像秒針走動。
他遞過來的紙頁邊角卷著毛邊,上麵是十七個指紋拓片,每個下麵都有褪色的鉛筆字:“王淑芬,63歲,被搶後中風”;“陳阿伯,71歲,攢的棺材本沒了”;“周梅,28歲,小賣部被劫時流產”。
“這些人沒被立案。”李春來的指甲縫裡沒了石粉,卻嵌著洗不掉的蠟漬,指尖微微發黃,“警察說金額不夠,家屬覺得丟臉……可他們的血也燙過地麵,哭聲也撞過天花板。”他笑起來,眼角的淚砸在紙上,暈開個模糊的圓,像一滴凝固的蠟,“我就是台錄音機,錄下他們被風刮走的聲音。”
江臨風的手指在“周梅”兩個字上頓住。
他想起物證庫裡那枚模糊的掌紋,想起當年案卷裡輕飄飄的“搶劫未遂”。
“為什麼不早說?”他問,聲音發澀。
“說了誰信?”李春來摸向紙頁,手銬鏈嘩啦響,金屬碰撞聲在狹小空間裡回蕩,“你們查指紋,查dna,可有些傷在係統裡留不下痕跡。”他突然拽住江臨風的袖口,力氣大得驚人,布料摩擦發出刺啦聲,“但現在他們聽見廣播了,對嗎?”
江臨風走出看守所時,晚霞正把圍牆染成血紅色,熱浪撲在臉上,像燒紅的鐵板。
他把摹本複印件塞進十七個信封,地址是從李春來筆記本裡抄的。
一周後,第一封回信寄到物證中心,是珠城一位失語老人的女兒寫的:“我媽這兩天總指著收音機笑,她喉嚨動得厲害,我猜……她是想說話。”
此刻,江臨風站在窗前,新筆記本攤開在桌上,第一行字剛寫完:“第十八個未完成的指紋——”
手機在這時震動。
金小霜的聲音帶著少見的急促:“江隊,西北牧民在乾河床發現台老收音機,裡麵循環放‘紅雙喜’廣告。”她頓了頓,背景裡傳來鍵盤敲擊聲,像雨點打在鐵皮上,“但信號頻段……和咱們昨晚啟動的廣播係統重疊。”
江臨風望著窗外漸暗的天光,握緊手機。
風從窗縫鑽進來,掀起新筆記本的紙頁,嘩嘩響得像有人在翻舊磁帶。
他輕聲說:“有人接過了廣播。”
夜色漫進物證中心時,他調出西北近三年的無線電監測記錄。
屏幕藍光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鼠標停在“2023年5月17日異常頻段”那條記錄上——信號源標注著:無人區,坐標接近李春來師傅當年的廣播站舊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