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剛亮,人和車廠的二等大院就鬨騰起來。
打水洗漱的、啃肉包子的,摻著板車劈裡啪啦的磕碰聲,亂成一鍋粥。
連歇三天大假,今兒又要跑礦線,不少車夫打著哈欠,渾身不得勁。
人就是這樣,好日子過慣了,再想心甘情願當牛做馬就難了。
可等那個背短槍的大個子一進院,院裡立馬鴉雀無聲。
如今金福貴和瘦猴都沒了,誰還敢捋祥爺的虎須?
祥子在院裡點了人數,吆喝著弟兄們帶上家夥——
自打上次遇著流民和馬匪,他特意求唐爺給備了批長槍,事實證明,沒火藥槍的時候,這長家夥最管用。
車隊齊整,祥子和劉唐領頭往外走,
剛到門口,就撞見個黑鐵塔似的身影邁步進來。
虎妞難得來趟二等大院,那張大黑臉掛著笑,但落在車夫們眼裡,瞧著卻比哭還彆扭:
“劉唐,四爺今兒有事找你,先去前院商量商量,礦線上的事,晚些再說。”
劉唐眉頭一皺——四爺這人最講規矩,極少臨時吆喝人,
此番倒是稀奇了。
他跟祥子叮囑幾句,卸下長刀,跟著虎妞走了。
祥子望著他的背影,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佛光節過了,
今天也是流民們開始進城的日子。
車隊過永昌大道時,遠遠瞅見西邊排開的粥棚,大家夥都起了興頭,念叨著揣幾塊大洋去瞧瞧。
新進城的流民不懂行,說不定一塊大洋就能討個俊媳婦。
文三混不吝,喊得最歡,說今兒走完了礦,他文爺親自帶隊,見了漂亮的得先緊著他。文爺打了小半輩子光棍,就盼著這一天呢。
大家夥都哄堂大笑起來。
南城七個城門,給流民開了廣安門和右安門——都在西邊。
車隊走的是中間的永昌門——柳爺守著的那個,倒沒受啥影響,路上很順利。
到了永昌門,遇著柳爺,傑叔笑著丟過去一包大前門,倆老鄉多聊了幾句。
傑叔隨口提了句,把五虎斷門槍前幾招傳給了祥子,倒讓柳爺吃了一大驚。
他跟傑叔認識十來年,最清楚這槍招在傑叔心裡的分量。
於是車隊過去的時候,柳爺格外留了個心,瞅了瞅最後麵壓陣的祥子——最近這些時日,關於這大個子的傳聞,他在警察廳都聽到了些。
柳爺把手攏在袖子裡,嘿嘿一笑,心裡念叨:保不齊這四九城裡,又要出個人物!
“阿傑,你們在礦線上當心些,我這幾日眼皮總跳,心裡不踏實,”柳爺吐個煙圈說。
傑叔笑了:“莫不是左眼皮?你小子要是發了橫財,可彆忘了我這老兄弟。”
柳爺嗤笑一聲:“我一個守門的警長,能有個狗屁橫財”
說到這裡,柳爺壓低了聲音:“不過,你得小心些,最近警察廳裡不太平,我好幾次聽見上頭在提這礦線不曉得是不是你們。”
傑叔神色一肅,沉沉點頭。
柳爺這種在官場混了小半輩子的老油條,雖說在警察廳沒啥大分量,鼻子卻比誰都靈。
跟柳爺道彆,傑叔束好後背兩柄短槍,跟上了車隊。
前兒連著三天晴空萬裡,今兒卻黑雲沉沉。
空氣黏糊糊的,刮過來的沙子也格外嗆人。
“弟兄們,腳下步子快些,彆等到大雨來了。”
祥子站在小坡上吆喝著,目光掃過蒼黃的天地。
張大帥開恩,流民們都湧去了南城那兩座門,今兒路上的流民少多了,隻剩零星幾個孤寡老弱,跟行屍走肉似的晃蕩。
收回目光,祥子將那些莫名的情緒壓了下去,心裡頭倒是一鬆——今日這趟,該是能安慰些吧。
待車隊走到李家礦區外圍,迎上來的卻是一個陌生的漢子。
“是人和車廠的吧?”那漢子蠟黃的臉,身材矮小,笑眯眯拿著幾份文件走過來。
“這位爺麵生,敢問貴姓?”祥子笑著抱拳。
“好說,叫我梁華就好。”
“原來是梁爺,陳凡陳爺呢?”
“陳凡陪三小姐進城過佛光節了,這幾日我在這兒主事。”
梁華給祥子主動遞來一根煙卷,一副和氣的模樣。
“哎喲,我不大習慣這洋玩意兒。”祥子擺手,趕緊從懷裡掏出包大前門遞過去。
梁華沒說話,笑眯眯接了。
接下來,一切如常。
按慣例,還是兩個李家護衛跟著車隊走礦線,隻是這次梁華主動要跟著,還客客氣氣跟祥子解釋說:“趕巧,我也要回趟礦寨。”
祥子沒說啥,心裡卻多打量了這蠟黃臉幾眼。
梁華隻露出個和氣的笑。
穿過層疊密林,總算又瞅見那座氣派的礦寨。
在門口負責出礦的,還是那位李管事。
比起前些日子,他似乎又胖了些,小眼睛快被肥肉擠沒了。
瞧見祥子他們,李貴主動迎出來:“喲,是人和車廠的諸位好漢,前些日子那事我聽說了,嘖嘖各位真是能耐!”
他豎起大拇指,眉開眼笑,“咱李家那位爺也曉得了,說有空非得見見諸位。”
李貴口中李家那位爺,便是掌握整個礦區的李老爺,聽說往前頭數些年歲,這位行事低調的李老爺,能跟大順朝皇家攀上親戚關係。
李貴這般熱絡,反是讓祥子更警惕了些——前些日子,唐爺那位師弟就明裡暗裡說了,金福貴跟這人走得很近。
保不齊,李貴跟馬六車廠那些人也脫不了乾係。
這些念頭在心裡轉了轉,祥子臉上卻堆起了笑:“咱們就是些拉車的,跟著四爺和唐爺混口飯吃,當不起貴爺這話。”
李貴笑嗬嗬接過祥子手上的通關文書,略略一瞧,便揮了揮手。
人聲熙攘的礦區中,城門擋住所有人的目光。
門裡,光膀子的礦工把一簍簍礦石碼整齊;
門外,人和車廠的車夫接過來,碼在車上。
可就在車隊要啟程時,門裡突然亂了起來。
幾個穿勁裝的李家護衛急匆匆跑出來,湊到李貴跟前嘀咕了幾句。
李貴那肥臉,驀地滾下豆大的汗珠。
他走到祥子麵前,笑容十分勉強:“恐怕得耽擱諸位一會兒。剛才礦寨來報,丟了份上品妖獸骨,說是有礦工混在礦簍裡帶出去了,得再查驗查驗。”
祥子眉頭一皺,不知怎的,心裡頭猛地一沉。
涉及到妖獸骨,當然是大事。
隻是怎麼偏偏就被自己這些人碰到了?
祥子和傑叔互視一眼,皆是瞧見對方眼眸中那抹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