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安穩過了幾日,礦線上似乎一切如常。
某天,天還沒亮透,黑沉沉的,
二等院子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聲音很輕,顯出主人的小心。
老馬沒點油燈,摸黑兒把衣裳往身上套——
他其實一夜沒合眼,腦子裡昏昏沉沉的,自個兒也說不清在琢磨些什麼,
眼一閉一睜,就到了這辰光。
大通鋪上的鼾聲起起落落,老馬慢慢收拾起行李。
說是行李,其實也就一卷油光水滑的鋪蓋,外加兩身藍布衫。
早年間,老馬在城邊置過個小雜院,沒承想後來兒子沒了,媳婦也跑了,那院子自然就空了。
老馬索性橫下心,把院子典了,湊了些銀錢,把小孫子送進武館做了學徒。
托劉四爺的福,這兩年老馬一直睡在二等大院,靠拉礦的月錢,倒還能勉強供著小孫子。
可那天,虎爺發話了,讓他老馬走人。
今天便是最後的日子,老馬不敢拖。
隻是陡然間,老馬竟不知該往哪兒去。
偌大的四九城,他早沒了家。
虎爺開恩,說是讓老馬做個三等車夫。
可三等車夫每日掙得那點零碎毛角,還得每日交分子錢,哪夠小孫子在武館的花銷?
武館裡當個學徒,那銀錢跟流水似的往外淌。
更何況,他也沒臉麵再待在車廠了。
輕歎一口氣,老馬輕手輕腳掩上房門,把鋪蓋卷扛在肩膀上。
望著黑洞洞的天色,沒走兩步,老馬卻在院門口見著個熟悉的身影。
“祥爺,您吉祥,”老馬認出了那張略顯青澀的臉。
祥子沉默一會,從衣兜裡摸出五枚銀元,遞了過去:“老馬,你手頭怕是緊巴,出了這院子又沒個落腳處,這銀元你先收著。”
老馬愣了愣,本想推辭,可那雙滿是老繭的手卻不聽話地接了過來。
沉甸甸的銀元,壓得他雙手直顫。
好一陣,老馬才緩過神來,黑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祥爺,咱爺們欠您天大的人情。”
祥子沒言語,隻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老馬望著那背影,心裡說不出是啥滋味。
他記得清楚,祥子剛來二等院時,自己不過給他讓了半個鋪位。
那會兒也談不上什麼仗義,不過是見不得這大個子反被瘦猴幾個欺負,
再者祥子這歲數、這身量,跟他早夭的小馬差不離。
沒成想當時無心的舉動,如今倒成了救命的指望。
忽然,老馬像是想起了什麼,趕緊喊住祥子:“祥爺,若不嫌煩,有個事要跟您絮叨絮叨。”
祥子轉頭,臉上掛著笑,隻當是老馬又要央求啥事。
沒成想,老馬卻是壓低了聲音,說了句:“祥爺老馬今兒鬥膽多句嘴,您往後可得防著金福貴,還有瘦猴那幾個。”
祥子眼眸微微一縮,示意老馬繼續說下去。
老馬掂了掂手裡的銀元,終究一咬牙,把聲音壓得更低:“我這幾日瞅著呢,那瘦猴總往外頭跑,跟金福貴背地裡嘀咕個不停。”
“我人老眼昏,不敢多打聽,可也隱約聽出他們在打您的主意!”
朦朧晨光中,祥子臉上瞧不出喜怒,隻輕輕拍了拍老馬的肩膀,說:“老馬,勞您費神,這事兒我記下了。往後若有難處,儘管回來尋我。”
老馬“誒”了一聲,卻忍不住回頭瞅了眼二等大院——不知不覺,他在這兒待了十來年了。
老馬沒再言語,低著頭,轉身走了。
祥子望著那道漸漸被夜色吞沒的背影,眉頭卻如長刀出鞘般,緩緩挑了起來。
金福貴和瘦猴?
老馬走了,走得悄無聲息。
可對人和車廠這些二等車夫來說,日子總要過,礦石總得拉。
一晃眼,個把月又過去了。
這期間唐爺隻偶爾露幾麵,劉虎更是連影子都沒見著。
好在有傑叔這個老把式鎮著,祥子倒省了不少心。
自打老馬那日提醒過後,祥子這些日子一直留著心眼。
可金福貴和瘦猴卻像換了個人,整日裡規規矩矩,祥子交代的事辦得挑不出錯處。
但祥子偏從這反常裡,嗅出了不對的味兒。
當然,讓祥子坐不住的,是另外一樁事——整整一個月,他竟沒瞧出這礦線上有啥不妥。
每日運到使館區的礦石,依舊是兩百來簍,跟往常賬目沒啥差彆。
不管是李家礦廠的出礦數,還是車廠的進礦數,都挑不出半點錯處。
要知道,劉四爺讓他做這個車長,可不單是為了護住這條礦線。
若再挖不出礦線背後的隱秘,祥子這車長怕是要做到頭了。
這個月,祥子照例每日夜裡都去前院理賬。
劉四爺雖麵上沒說啥,可瞧他對自己越來越冷淡的架勢,祥子心裡清楚——劉四爺的耐性,怕是快耗光了。
至少這個月,劉四爺沒再舍得給祥子一包氣血湯。
不過,祥子不知道的是——有人比他更急。
是夜,月朗星稀,四九城難得有這麼清亮的夜色。
南城街,崇南坊,一座不起眼的小酒樓。
兩個漢子對坐著,桌上擺著幾瓶蓮花白。
除此之外,也就幾小碟花生米之類的下酒小菜,比起兩人的身份,這排場實在寒酸。
今夜,兩人本就不是為喝酒來的。
又喝完一瓶蓮花白,金福貴終是忍不住了,把酒杯一放,悶聲道:“虎爺,那祥子當了一個月的車長,咱們買賣就斷了一個月!”
劉虎依舊是一身黑綢衫,聽了這話,眉頭擰了起來。
“虎爺,我福貴跟您這麼些年,從來不怕事,您隻要給句準話,我立馬去辦!”
見虎爺不言語,金福貴更急了:“再這麼拖下去……怕是不好跟那邊交代!”
這話終是讓劉虎動了心——買賣也好,礦石也罷,在這世道做事,他劉虎最重一個細水長流。
可馬六車廠那位,絕不是好應付的角色!
劉虎食指輕叩桌麵,沉吟良久,終是緩緩道:“福貴,你打算咋整?有十足把握?”
總算等到這話,金福貴臉上掠過一絲狠戾:“虎爺您儘管放心,這事我一人擔著,要是失手了,絕不給您惹麻煩。”
劉虎很滿意這個回答,並沒有多說什麼,隻從懷裡摸出幾枚大洋排在桌上。
臨走,劉虎腳下頓了頓:“福貴,你閨女那病咋樣了?”
金福貴高大的身子顫了顫,輕聲回了句:“勞虎爺掛心,那病您也曉得不過是多拖些日子罷了。”
劉虎點頭,回頭瞥了眼福貴,語氣緩和了些:
“福貴,你已過了氣血關,按理說是你當這個車長”
“把祥子這事辦了,你就順理成章成了車長,到時候哇,再娶個婆娘就是,”
“你是個武人,總得有個帶把兒的。”
“誒,”金福貴應了一聲,低下頭:“虎爺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