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人馬出了城,
天氣陰晦,冷風從稀疏樹林裡竄出來,嗚嗚的響。
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丁點活氣。
城外頭不是官軍就是馬匪,附近村鎮裡能走動的活人,早趁著張大帥開恩的日子,一股腦兒湧進四九城了。
過了個高土坡,祥子走到隊伍前頭,隻見文三耷拉著車把,直愣愣地望著遠處。
不單文三這樣,好些車夫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動。
“咋啦,三哥……”
祥子順著大夥兒的目光看過去,
雖說先前聽劉唐提過一嘴,可這時候心裡還是猛地顫了一下。
山坡腳下,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蒼黃土色。
無數細細碎碎、層層疊疊的小點,密密麻麻地覆在黃土上。
這些小點,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衣服的沒穿衣服的,像絕望的蟻群,爬滿所有能落腳的地方。
雖說聚了這麼多人,可這片蒼黃空曠的地界,卻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死寂。
沒一個人言語,半點兒聲響都沒有。
樹葉光了,就連樹皮都也被人剝了下來,至於飛鳥走獸更是不會有的。
所有能吃的活物,早進了他們的肚子。
祥子甚至能看到,人群外頭,有個一絲不掛的婦人懷裡,蜷著個瘦得跟小貓似的孩子。
婦人麵無表情,隻機械地掰開白色的土塊,往孩子嘴裡塞。
那孩子瘦得能看見皮包骨,肚子腫得老高,閉著眼睛,嘴裡無意識吞咽著。
災民們喊這個叫“白善泥”,其實就是觀音土。
沒人曉得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從他們麻木的神情來看,他們自己也不曉得要去哪裡。
看到這情景,有個車夫忍不住說了一句:“是流民潮!”
這聲音像是戳破了一層紙。
從山頭落下來的聲音,驀然炸開了底下那片土色。
無數雙呆滯的眼睛,齊刷刷朝這邊望過來。
“咋這流民一下子這麼多了?”車夫們見了這光景,個個心裡一驚。
山坡上,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從車把裡抽出藏著的短槍,闊步而出。
槍頭在空中劃出一條淩冽的弧線,
槍身顫抖,陣陣翁鳴。
流民們見了這陣仗,立馬又低下了頭,麵無表情地往前蠕動。
能活著走到四九城的流民,不會是沒眼力見的傻子——
這世道,武夫可惹不得。
金福貴把短槍收起來,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卻瞟向祥子:“祥子,不就是群流民嘛,彆叫他們給嚇著了。”
這話裡夾槍帶棒的,明擺著是想在大夥兒跟前讓祥子下不來台——堂堂車長,竟讓一群流民給唬住了?
大夥兒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祥子身上,就連劉虎都勒住馬頭,嘴角掛著笑,壓根兒沒打算插手。
祥子似乎全然沒聽見這些陰陽怪氣的話,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福貴,這事辦得不錯,回了車廠,我給你討賞!”
說完,祥子眉頭微微一皺,對大夥兒說:“各位,咋都停下了?要是誤了四爺的事兒,咱們能擔待得起嗎?”
大夥兒一愣,趕緊拖著板車小步跑起來。
劉唐一直在隊尾冷眼瞧著,聽了祥子這幾句話,嘴角不由得揚起一絲笑意——
好個祥子,還挺會拿捏人心。
金福貴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祥子輕描淡寫一個“賞”字,讓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勁兒。
原本想顯擺顯擺武力,卻讓祥子以車長的身份,輕巧地說成是“博賞”的舉動。
明麵上是誇他,暗地裡卻點出了兩人的身份差彆。
金福貴的臉漲得通紅,可也隻能又拖起板車,跟上隊伍。
旁邊的瘦猴一臉不服氣,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低聲罵:“狐假虎威的狗東西。”
他遠遠盯著那些流民,眼咕嚕一轉。
那瘦臉上浮現一抹獰笑:“金哥您瞧著,準叫他栽跟頭!這車長他坐不穩當!“
金福貴沒吭聲,眼裡閃過一絲狠厲。
一群群流民,仿佛成團的螞蟻,在四九城外麵掃蕩。
光這一路上,眾人就瞧見了好幾撥流民,每一撥都有數千人之多。
“祥子,往年都是這光景,這些人都在等張大帥的開恩日,”
文三湊了上來,給祥子解釋道:“還有兩個月,就是張大帥老娘的生辰,按老禮,那天四九城不封門。”
祥子點了點頭。
張大帥占四九城這幾年,每年都會挑幾個吉日,開門放流民入城,
一是為了拉壯丁充軍,二是能博個好名聲。
祥子自己本就是城外丟了土地的流民,自然曉得這事。
隻是距離下一次開城門還有兩個月。
這些流民衣無片褸、肚中空空,又有幾人能熬得過兩個月?
尤其是那些孩子。
祥子心中輕歎一聲,把目光從那些破衣爛衫上收回來。
在這個世道,輕易做不成好人。
他祥子,也沒那能耐去做好人。
也不知走了多久,車隊繞過一個山凹,隱隱約約能看見山坳裡有座挺大的莊園——這就是李家礦廠了。
一路上,儘是些扛著刀槍的壯漢,甚至還能看見幾個拿長槍的。
祥子仔細一瞧,愣住了——這可是張大帥明令禁止的火藥槍啊!
文三又湊上來,嘿嘿一笑:“這李家可是多少年的老礦主了,都好幾百年了。早先還有皇帝那時候,這李家就是專門給宮裡送礦的。”
祥子目光掃過,這些彪形大漢大多有樁功底子。
按境界來算,這礦廠外圍的守衛們,約莫都是過了氣血關的武夫。
祥子心裡暗暗吃驚:這李家礦廠的實力,可比四九城裡那些車廠強太多了!
難怪強橫如劉四爺,也得指望李家礦廠過日子。
行至一處哨崗,祥子主動走上前,從懷裡掏出一份路引。
一個護衛頭子模樣的男人走上前,仔細查驗了一番,又狐疑看了眼年輕的祥子。
“陳師弟,這是我人和車廠裡新任的車長,也是我的兄弟。”
劉唐下了馬,走上前,對著那男人抱拳笑道。
那人瞧見劉唐,眼裡便是一喜,連忙抱拳說道:“哎喲,劉師兄咋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