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區裡摸爬滾打多少年了,哪個不是人精?
其他車夫瞧見劉虎這態度,頓時看懂了形勢。
幾個跟祥子相熟的二等車夫立馬圍攏過來,七嘴八舌道恭喜。
那文三更是擠破頭鑽進來,扯著公鴨嗓直嚷嚷:“祥子兄弟!如今可是鯉魚跳龍門啦,往後發達了可彆忘了哥哥我!”
祥子笑了笑,張口說道:“三哥,這話可就見外嘍。”
這話一出,滿院兒人都愣了——這可是祥子頭一遭喊文三一聲“三哥”!
要說文三這人,在人和車廠混得本就不咋地。
雖說掛著二等車夫的名號,卻整日裡愛吹個牛皮。
“文爺我”長“文爺我”短的,嘴上從不饒人,又是一副偷奸耍滑的性子,自然沒幾個人待見他文三。
若不是有把子笨力氣,恐怕早被虎爺踢出二等院了。
而祥子就不同了,
如今是劉四爺身邊的紅人,更當上了一個月能掙十枚銀元的護院,便是虎爺都要給幾分薄麵。
妥妥飛上枝頭變鳳凰。
可如今,祥子竟還願意喊文三一聲“三哥”?
誰看不出來,這是祥子特意給的一份體麵。
念及於此,眾多車夫唏噓之餘,也不由得高看了祥子幾分。
這傻大個,還真是個念舊情的。
口中原本那些虛假的恭喜,此時倒也多了幾分情真意切。
一聲“三哥”。
文三頓時覺得頭皮一陣酥麻,舒坦得跟三伏天喝了冰酸梅湯似的。
想祥子剛來那陣兒,他不過是幫著搶過兩回乾淨被褥、爭過幾回晨間用水的小事兒,
沒曾想,祥子卻記到了心裡。
文三眼眶又一熱,握住祥子手,說道:“日後若在東樓受了委屈,大可來尋你三哥!”
這話當然是又吹牛皮了。
他文三是什麼東西,手又能伸到護院們的東樓了?
換做往常,隻怕又會惹來好一番嘲諷。
可眾人瞧見祥子沒說話,便也沒人敢把笑臉掛臉上。
反倒有人跟著起哄:
“文三你這嘴也太笨,如今哪能再喊‘祥子’?該叫‘祥爺’才是!”
“哎哎哎,這話在理!”
“祥爺早!”
“祥爺受累!”
此起彼伏的“祥爺”,在二等車夫院裡飄飛。
祥子聽著這些生疏的敬稱,有些恍惚。
想當初剛進車廠時,連夥夫都能朝他甩臉子,如今不過做了個護院,竟成了“爺”字輩?
用四九城的俗話來說,這就叫:門墩兒換牌坊——升份兒了!
升份了,這吆喝聲自然也得跟著金貴起來。
這便是世道人心。
正熱鬨著,忽聽得“咣當”一聲,門被人踹開。
金福貴板著臉站在門口,藍布衫洗得發白:“都利索點!當虎爺的話是耳旁風?”
眾人見是未來的車長大人,忙不迭收拾家夥什兒。
剛才的熱鬨,就像被潑了盆冰水,瞬間沒了蹤影。
誰不清楚這金福貴心裡窩著火——眼瞅著祥子搶了他的風頭,哪能不憋屈?
金福貴斜睨祥子一眼,沒說話,甩著袖子就往外走。
才出院子,一個瘦猴兒似的車夫靠過來,賊眉鼠眼道:
“金哥,這祥子平白無故當上護院,透著邪乎呢!”
“聽說昨兒夜裡,他去了劉四爺屋裡”
“少跟老子繞彎子!”金福貴眯著眼,避開槐樹影裡晃蕩的日頭,牙縫裡蹦出話來,“馬六車廠那邊,胖爺有啥動靜?”
瘦猴神色尷尬,縮了縮脖子,賠笑道:“胖爺那邊好像也吃了癟,聽馬六那邊人說,胖爺懸了花紅,要祥子一條腿哩。”
“可如今祥子進了東樓,在咱車廠的地界兒,馬六的人怕是難以下手。”
“難下手?”金福貴突然冷笑一聲,“盯緊他!隻要出了車廠的門,管他是護院還是天王老子,都是案板上的肉。”
瘦猴一怔,訕笑道:“金哥,這這恐怕有點麻煩吧,祥子現在是護院了,若讓劉四爺曉得了”
“蠢貨,”金福貴沉聲說道,
“現在還顧忌什麼,若是咱礦線上的勾當漏了風,你我兩個都得被四爺丟去喂狗!”
瘦猴兒渾身一激靈,忙不迭點頭。
相比於礦線上的那些天大乾係,一個護院的命,又能算得了甚麼!
瘦猴走後。
金福貴長呼一口氣,神色複雜。
祥子那小子,之前平白無故盯著礦數打轉,鬼曉得看出了什麼破綻。
可劉四爺的手段他清楚,若老頭子真起了疑,他早該吃不了兜著走了。
如今馬六車廠摻和進來,隻怕四爺遲早要察覺礦上的貓膩
一旦老爺子反應過來、起了心思,礦上那些事決計再難瞞得住。
金福貴左思右想間,總覺得這事隱隱哪裡有些不對。
但不管怎樣,早點解決祥子這個隱患,終歸是沒錯的。
正琢磨著,忽見劉虎邁著八字步晃出來。
金福貴臉上的陰雲霎時散了個乾淨,堆出滿臉笑容迎上去:
“虎爺吉祥,今兒這礦線有您老人家坐鎮,咱心裡頭可就踏實多了!”
“那幫混小子要是敢耍滑頭,您儘管言語,我立馬拿皮鞭子抽他們!”
劉虎瞥了他一眼,輕“嗯”了一聲,然後說道:“福貴,今早我跟四爺碰了碰,你當二等車長這事,恐怕有些麻煩。”
金福貴笑容滯在了臉上。
人和車廠,護院東樓,
這是座三層紅磚洋樓,外頭刷著鋥亮的白漆,遠遠瞧著跟使館區的房子似的。
比起二等院的擁擠,這兒每個護院都有單間,銅水管直通到屋裡,
文三要是見了,準得拍著大腿喊“洋氣”!
至於夥食,一向吝嗇的劉四爺竟毫不含糊,頓頓大魚大肉可勁兒造——當然,這份舒坦得拿皮肉苦來換。
就這樣,祥子被劉唐領著,入了東樓。
春風尚寒,十多個護院光著膀子,在院裡紮起了馬步。
左右手上,各吊個巴掌大的磨盤,
汗氣從他們身上蒸騰出來,看得祥子一陣咂舌。
眾人見了祥子,卻是一愣。
劉唐腳下一頓,眉頭一擰:“氣沉丹田,呼吸均勻,手上落半寸,今兒就多站一炷香!”
劉唐話語淩冽,眾人頓時麵色肅然。
看得出來,劉唐年紀雖輕,但在東樓頗有威望。
劉唐親自帶祥子上了三樓拐角的屋子,又從懷裡掏出個布袋子甩給祥子,
祥子接住,銀元在布袋裡晃蕩出好聽的聲音。
祥子剛要開口,劉唐先笑道:“四爺吩咐的,預支的工錢,十五塊大洋,數數吧。”
祥子攥著布袋,小心揣進懷裡,抱拳道:“唐哥,謝了!”
聲音裡有一絲難掩激動——這可是十五塊大洋啊!
三等車夫跑斷腿,一年也攢不下這些,
擱西城便宜坊裡,能甩開膀子吃上一個月烤鴨!
昨兒還舍不得買半斤牛下水,今兒懷裡就揣著小三十隻烤鴨的銀元晃蕩。
饒是祥子兩世為人,也覺得有些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