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封入藍芒錮,冥律新開代死途。
淬煉靈台尋本善,彼岸花畔啟新圖。
引魂長老枯瘦的身影剛剛如同墨汁融入深水般在洞穴陰影裡消失,洞內那股無形的、令人靈魂凍結的冥府威壓也隨之散去。
然而,一種更深邃、更宏大的存在感卻悄然彌漫開來。
地上,少年沈俊宇胸膛依舊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溺水般的艱澀,那執著的“媽……媽……”囈語,是冰冷死寂空間裡唯一的生命回響,脆弱而頑強。
就在這時,洞壁上那片最濃重、仿佛能吞噬光線的陰影,如同活物般無聲地蠕動、凝聚。
光影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一個身影從中緩緩析出,如同從亙古的黑暗本源中誕生。
那是一位身著玄黑色旗袍的婦人。
旗袍的料子並非凡間絲綢,在昏暗光線下流淌著極其內斂的幽光,其中以同色暗線織繡著繁複神秘的雲紋與曼陀羅花紋,針腳細密如發,唯有在光線流轉的特定角度,才能窺見其隱隱的華貴與威嚴。
她身姿挺拔,如同峭壁間曆經風霜愈發遒勁的古鬆,雖可見中年婦人豐腴的輪廓,卻自有一股曆經歲月沉澱、仿佛與幽冥本身融為一體的雍容氣度與無上威儀。
麵容飽經風霜,刻著細密而深刻的皺紋,如同古老名窯瓷器上自然天成的冰裂紋路,非但不顯衰敗,反為那份尊貴增添了洞察世事、閱儘滄桑的深邃睿智與令人不敢逼視的壓迫感。
發髻是極為繁複的盤疊式樣,烏黑中已摻縷縷銀絲,梳理得一絲不苟,每一根發絲都服帖歸攏,如同戴著一頂象征無上權柄的凝固冠冕。
然而,最震懾人心魄的,是她那雙眼睛。縱然眼角已爬滿了歲月刻下的紋路,眸光卻異常清澈深邃,宛如深不見底的萬年寒潭,又似蘊藏了萬千星辰與洞察幽冥一切秘密的浩瀚智慧,平靜之下是掌控一切的絕對力量。
她靜立不動,一股無形的、足以令空間凝固的威儀彌漫開來,連洞外嗚咽的風聲和沉悶永恒的海浪聲,似乎都在這一刻屏息凝神,敬畏臣服。
引魂長老如同融入岩壁陰影般消失的身影,竟在洞口處再次顯化出來,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召回。
他似乎對這位婦人的出現毫不意外,微微躬身,左手拄著那根暗色法杖,右手緊握成拳極其恭謹地置於枯瘦的心口位置,姿態是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
“女王陛下。”
聲音嘶啞依舊,卻多了一份靈魂深處的絕對臣服。
被尊稱為女王的婦人略抬右手食指,動作優雅從容,帶著冰玉相擊般的清冷質感,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在狹小的洞內清晰回蕩,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力量:“長老不必多禮。”
“陛下親臨此地,是為這少年?”
引魂長老的目光隨女王的身影,落回地上氣息奄奄一息、僅憑一縷魂火和女王意誌續命的沈俊宇身上。
兜帽下的陰影帶著不易察覺的探詢。
“正是。”
女王的目光投向少年,那清澈深邃的眸底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
有對生命頑強掙紮的審視,有對命運殘酷翻雲覆手筆的了然,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共鳴?
她的聲音平穩無波,卻帶著洞悉一切本質的力量。
“他心脈間尚存一縷極頑強的生氣,微弱如風中殘燭,卻始終不肯熄滅。如此強烈的求生執念,長老又何必急於將他引入永寂?須知,天命未絕,強拘有違。”
最後反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卻重若千鈞的威壓。
引魂長老寬大黑色的鬥篷微微晃動,那綹倔強的山羊胡須在海風餘威中抖了抖,顯出內心的掙紮:
“陛下明鑒。此子生魂已遭重創,碎裂不堪,如同摔爛的琉璃盞,難以彌合。其前塵往事,儘是血汙、絕望與滔天罪孽鑄就的荊棘叢林。縱使僥幸醒來,亦不過一具背負無儘痛苦與自我憎惡的行屍走肉,靈魂日夜受焚心之苦。難保不會再次被悔恨吞噬,重蹈死途,甚或墜入更深魔障,為禍一方,徒增業債。永寂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徹底的解脫?亦是維護陰陽安寧之策。”
語氣低沉緩慢,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決斷。
“長老忘了冥律之本麼?”
女王語調沉靜如萬丈深潭,每一個字重若千鈞,清晰地敲打在冰冷的空氣裡,如同在幽冥法典上刻下箴言。
“生死簿上,朱筆所載,他陽壽未儘。天命枷鎖尚未自行解開,其命格軌跡尚未抵達終局。我等執掌幽冥引渡之責,循天道而行,豈能越俎代庖,強行拘魂?此乃逆天而行,非止違背冥律,更悖逆生死輪轉之根本法則!”
她微頓,那雙能穿透幽冥與現世壁壘的深邃眼眸,驟然轉向洞穴入口處翻滾著陰雲的虛空,目光銳利如電,仿佛洞穿了表象。
“況且,長老難道沒有察覺……這方寸之間,除了你我,還有彆的、並非善意的‘眼睛’在覬覦著這縷特殊的魂魄麼?那貪婪、汙穢、渴望吞噬一切痛苦與絕望以滋養自身的邪惡氣息,如同附骨之疽,可瞞不過我。”
引魂長老周身內斂的死亡氣息驟然一凝,如同冰封湖麵那瞬間的絕對凍結!
枯瘦手指下意識地緊握法杖杖身,嶙峋指節因用力更顯突出,法杖頂端渾濁水晶微微震顫,發出低沉警覺的嗡鳴。
他沉默片刻,兜帽緩緩轉向女王方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被點破的凝重與後知後覺:
“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觀火。是老朽失察了。那……依陛下之意,該當如何?此子魂魄孱弱如斯,前塵酷烈,縱留陽世,亦恐難存,更遑論邪祟環伺。”
女王沒有立刻回答。
她緩步走向少年,玄色旗袍下擺拂過冰冷潮濕、布滿細小尖銳貝殼碎片的礁石地麵,卻未染纖塵。
她在少年身邊蹲下,玄色衣料與少年濕透襤褸的衣衫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她凝視著少年即使在深度昏迷中,也因劇痛和靈魂撕裂而緊蹙的眉頭,傾聽著他唇齒間斷斷續續溢出的、微弱卻執拗如詛咒般的呼喚:“媽……媽……媽……”
她的眼神隨之變幻——
時而如見幼子受難,母親本能的痛惜揪心;
時而是對命運那近乎惡毒的捉弄與翻雲覆雨手筆的深沉無奈;
最終,所有情緒沉澱為磐石般不容動搖的決斷,一種超越個人情感的、基於幽冥權柄與更高法則的裁決。
她伸出右手。
那是一隻保養得宜、皮膚細膩卻刻滿歲月痕跡的手,掌心向下,懸停在少年被冰冷海水浸透、毫無血色的額頭上方寸許之處。
沒有吟唱古老咒文,沒有結任何法印儀式,她的掌心驟然亮起一團純粹到極致、柔和卻蘊含莫測偉力的幽藍色光芒!
如同將最深沉夜空的精華凝聚於方寸之間,深邃寧靜,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能撫平靈魂最深創傷、凍結沸騰記憶的奇異力量,緩緩傾瀉而下,如溫柔的藍色紗幔將少年痛苦扭曲的頭顱輕柔籠罩。
奇異幽藍光芒無聲地滲入少年冰冷的肌膚。
刹那間,沈俊宇原本因劇痛而扭曲僵硬的麵容開始劇烈變幻!
如同被無形之手以超越時光的速度,飛快翻動一本浸透血淚絕望的厚重書卷。
他時而五官因極度恐懼窒息而猙獰變形,眼球在緊閉的眼瞼下劇烈滾動;
時而又仿佛瞬間沉入童年殘存的零星溫馨片段,乾裂的唇角竟無意識向上牽扯,露出一抹純真得令人心碎的微笑;
然而下一刻,微笑便被更深更黑暗的糾結怨毒刻骨的恨意吞噬,整張臉扭曲成痛苦憤怒的漩渦……
記憶的洪流,那些被封存在靈魂深處、足以摧毀任何清醒意識的酷烈片段——
父親的咳血、母親的“背叛”、養父的溫情與“死亡”、蘇家的“仇恨”、斷崖上的推落、藍布包裹的真相、深淵的絕望——
在緊閉的眼瞼下激烈衝撞撕扯,仿佛要將他的頭顱從內部炸開!
身體也隨之無意識地扭動、痙攣。
女王神色平靜無波,唯有額角滲出極其細密、幾乎看不見的汗珠,以及周身散發出的、磐石般的專注,顯示著進行如此精密的記憶封印消耗著難以估量的心神力量。
幽藍光芒穩定持續地輸出,如同最精密的靈魂織梭,將那些狂暴的記憶碎片,小心翼翼地梳理、包裹、隔絕。
光暈深處,無數細若微塵、閃爍著幽光的符文在無聲流轉,每一次明滅都仿佛在編織一道橫亙於血淚記憶深淵之上的無形堤壩,強行將那些足以溺斃靈魂的過往洪流阻擋在外,凍結封存。
沈俊宇臉上的變幻愈發劇烈,如同狂風暴雨中的海麵。
扭曲的怨恨、瀕死的恐懼、童年殘存的純真微光、得知真相後的崩潰絕望……
種種激烈到極致的情緒在他慘白的皮膚下瘋狂衝撞、撕扯,每一次肌肉的痙攣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細微。
他的身體在冰冷的地麵上無意識地扭動、蜷縮,如同被無形的荊棘反複鞭笞,喉嚨深處發出破碎的、不成調的嗚咽,是靈魂在記憶熔爐中瀕臨徹底碎裂的哀鳴。
女王額角那層細密的汗珠,此刻已彙聚成幾滴晶瑩的冰珠,沿著她深邃的輪廓緩緩滑落,在下頜處懸而未墜。
她全部的意誌與力量都維係在那團幽藍光芒與少年瀕臨破碎的魂火之間,如同行走在萬丈深淵之上的鋼絲。
時間在幽藍光芒的穩定輸出中失去了刻度。洞穴外海浪的嗚咽似乎也屏息凝神。
終於,當沈俊宇臉上那最後一絲因極端痛苦而扭曲的猙獰也如同潮水般褪去,當那緊蹙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隻留下一種近乎初生嬰兒般的無知無覺與徹底的空茫時,女王掌心的幽藍光芒才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入她白皙的掌心,最終消失不見,仿佛從未出現。
洞穴重新被昏暗籠罩。
女王緩緩收回手,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滯,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
她垂眸看向地上已然恢複平靜的少年——
此刻的沈俊宇,呼吸雖依舊微弱,卻比之前平穩綿長了許多,麵容呈現出一種徹底的空白,所有的痛苦、記憶、愛恨情仇、滔天罪孽,都被暫時封存於那片幽藍構築的、堅不可摧的屏障之後。
他如同被一場毀滅性的風暴徹底洗劫後的土地,隻剩下赤裸的、等待重新開墾播種的荒蕪,一片無憶的空白。
女王那向來冷峻的唇角,竟浮現出一抹極淡、幾近於無、卻又意味深長的笑意,目光轉向如黑色石雕般靜默佇立的引魂長老。
長老兜帽下的陰影劇烈加深了,如同墨汁滴入深潭,那綹倔強的山羊胡須也停止了無意識的抖動,顯見其內心的驚濤駭浪:“陛下!您這是……將他的記憶……全部……”
“隻是暫時封存。”
女王平靜地接過了他的話,聲音清冷依舊,卻多了一絲塵埃落定後的沉穩。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少年那空白的睡顏上,如同看著一張等待書寫的白紙,也像看著一個危險的未爆之物。
“那記憶太過酷烈,如同跗骨之疽,亦如一座由血淚與絕望澆築的、堅不可摧的牢籠。此刻強行喚醒,無異於將剛剛點燃的微弱生機再次投入焚魂烈焰,隻會將他徹底焚毀,或再次被那無儘的黑暗吞噬,推入萬劫不複的絕境。無憶,是他此刻唯一的生路。”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掌控命運的絕對從容。
“待到時機成熟,天命流轉,心性堅韌可堪承受之時,封印自會如冰雪消融。那時,再由他……憑借自己的意誌,對自己的生死,做一次真正清醒的、屬於他自己的選擇吧。”
她強調了“他自己的選擇”。
“那……陛下打算如何安置他?”
引魂長老的聲音裡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慮,法杖無意識地輕輕頓地,發出沉悶的回響。
“記憶既封,他如同初生白紙,茫然無知。留在此處荒僻礁洞,危機四伏,恐難存活;送入輪回,其魂孱弱不堪,又無記憶根基,恐難承受轉世胎中之謎衝擊,極易迷失,更遑論……”
他的目光掃過洞穴入口那片翻滾著陰雲的虛空,意有所指。
“……那些覬覦者絕不會輕易放手。此魂於他們,乃大補之物。”
女王雙手優雅地交疊於腹前,玄色旗袍挺括的立領襯得她下頜的線條愈發清晰冷峻:
“覬覦者環伺,如群鴉嗅腐,我等執掌幽冥權柄者,豈能袖手旁觀,任其魂魄淪為他人資糧?此等邪祟,自當驅散或誅滅。”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安排。
“再者,觀其骨齡,正當人間求學明理、識情知愛之年。可他短短十數載人生,儘數沉淪於仇恨深淵,何曾識得半分人間煙火之暖?何曾體會過紅塵情誼之真?未嘗生之百味,何以明死之意義?更何以在未來抉擇時,真正理解其母犧牲之重?”
她略作停頓,眼中閃過一絲深如淵海的考量。
“便讓他重返人間,去走完那被仇恨生生斬斷的陽關道,重新體味這五味雜陳的紅塵滋味。唯有嘗過生之百態,曆經人間冷暖,方能在未來封印解開、真正抉擇之時,明曉死之意義,亦或……生之價值。”
“不過,”
女王話鋒一轉,那清澈的眸光變得銳利起來,如同淬火的寒刃,直指核心。
“為淬煉其被仇恨與絕望蒙蔽已久的靈性本源,磨礪其深藏於罪孽之下的本心良知,使其不至在紅塵中徹底迷失,淪為行屍走肉……重返人間之前,不妨先予他一個身份,一份職責——”她的聲音清晰地、如同在幽冥法典上刻下新的律條般,吐出四個字:“‘代理死神’如何。”
“代……代理死神?”
引魂長老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被針紮破的氣囊,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枯瘦的手指瞬間將法杖捏得咯吱作響,杖身幽暗符文仿佛都因這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應激般閃爍了一下!
“陛下!冥界亙古以來,自三界分立、六道輪轉有序以來,從未……從未設此職司!死神權柄,關乎生死平衡,豈能代理?這……這如何使得?我等又該如何向十殿閻羅、向億萬恪守冥律的引魂使者解釋?此例一開,冥律根基動搖,陰陽秩序恐生巨變啊!”
他的憂慮幾乎化為了實質的寒氣,在洞內彌漫,衝擊著這石破天驚的提議。
“職司乃死物,規矩亦是吾等權高者所訂立。”
女王的聲音依舊平穩,卻蘊含著如同開天辟地、重定乾坤般的宏大意誌,瞬間壓下了長老話語中的惶惑。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此子身負滔天罪孽,亦承慈母魂火,其魂特殊,其路未絕。此職非授其權柄,實乃縛其枷鎖,煉其心性!讓他以戴罪之身,行引渡之責,親眼見證生死無常,親身體味眾生執念、愛恨彆離、因果報應!於見證中反思己罪,於引渡中淬煉靈台,或能尋回一絲被湮滅的本善。此乃‘淬煉靈台尋本善’之真義!此事,自有吾一力承當,諸般因果,儘歸吾身。長老無需憂慮。”
她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喙的最終裁決意味,如同律法本身。
她微微側身,目光再次投向洞穴外那永不止息、象征著無儘孽海與未知的翻騰墨浪:
“時機至時,自有冥使循跡而去,將這份‘職責’與‘契約’告知於他。此職非為權柄,實為試煉之熔爐,贖罪之荊棘路。”
女王的目光轉回引魂長老,帶著洞悉靈魂本質的穿透力,描繪著一條渺茫卻存在的救贖之路。
“若他能在行此死神之責——引渡亡魂、見證生死、體味執念的過程中,尋回被仇恨湮滅的人性微光,重燃良知的火種,懂得悲憫與敬畏,明白守護與責任之重……那麼,縱使他最終選擇再次擁抱死亡,其靈魂亦不至飄零無依,隻能依附於曼珠沙華之上承受萬載孤寂之苦,更不會淪為某些存在覬覦的餌食。此為其一。”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預言的力量,清冷的嗓音在礁石洞穴中激起微弱的回響,描繪著彼岸可能的新圖景:
“若他曆經此番紅塵淬煉與幽冥職責的雙重磨礪,最終能堪破迷障,洗淨鉛華,以罪孽之身為基,鑄就守護之魂,真正領悟死亡之真諦,成為執掌一方魂域、維係陰陽平衡的‘死神’……這,難道不是對他那飽受摧折、泣血悲鳴的靈魂,最好的安頓與最終的歸宿麼?此路雖險,荊棘遍布,卻是一條通向救贖,而非永墮黑暗的……生路。‘彼岸新圖暗夜初’,或可由此而始。”
她引用了一首偈語,為這驚世駭俗的安排賦予了宿命般的注解。
女王清冷的聲音在礁石洞內回蕩,帶著一種撫平一切質疑與躁動的、源自至高權柄的力量,為這安排定下了最後的基調:
“如此孤苦無依、泣血悲鳴之魂,若無人指引,他如何能憑一己之力,走出那由血親之恨與滔天罪孽親手築就的絕望牢籠?引渡迷途之魂,使其重歸輪回正道,消弭怨戾,撫平執念,導其向善,這不正是我等執掌幽冥權柄者,存在的根本意義麼?長老以為然否?”
引魂長老兜帽下的陰影陷入了長久的、近乎凝固的沉默。法杖頂端那顆渾濁的水晶,最後一絲微光也徹底隱去,變得如同最普通的頑石。
枯瘦的身軀如同化作了洞內一尊黑色的石雕,唯有那綹山羊胡須在微弱的氣流中微微顫動,昭示著內心激烈的天人交戰——
古老的鐵律與女王的意誌、對規則的敬畏與對那縷魂火的一絲動容,在激烈碰撞。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般漫長,那枯槁的身軀才極其輕微地動了動,如同風中殘燭最後一絲無奈的搖曳。
他沒有再出言反駁,沒有質疑。
隻是將枯瘦的右手再次緊握成拳,用儘全身僅存的氣力,無比恭謹、近乎虔誠地再次置於自己那早已不再跳動的心口位置。
然後,向著女王那如同幽冥本身化身的玄色身影,深深地、靜默地彎下腰去。
一個超越了所有語言、象征著徹底臣服與認可的俯首。
所有的疑慮、震撼、乃至對古老鐵律的堅守,都在這一刻,於這無聲的、最深沉的鞠躬中,歸於沉寂。
他接受了這“冥律新開代死途”的設定。
他身後,地上,少年沈俊宇的呼吸,在無知無覺的沉睡中,似乎變得稍稍平穩綿長了一絲。
那緊握法杖的枯手,指節也緩緩放鬆開來。
女王最後的目光,如同沉靜的月光穿透亙古的寒潭,再次掠過地上無知無覺的少年。
那眼神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
一絲對命運軌跡被強行撥動的審視,一縷對這份強續的“新生”是否能真正掙脫宿命蛛網的疑慮。
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份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近乎母性的微弱悸動?
或許是對那燃燒魂火母親的敬意所衍生出的移情?
最終,所有的波瀾都被一股更宏大的、維係幽冥秩序的意誌收束,歸於一片深邃的、如同宇宙真空般的絕對平靜。
她隻是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交疊於腹前、戴著玄色絲絨手套的右手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