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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橋邊夕陽斜 第2章 自我糾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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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辰林,還是謝道韞?

當辰林再次醒來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丫鬟拿來一麵銅鏡。

鏡中的‘自己’和辰林有九分像,可是她昨夜已經從謝家人的對話中知曉,鏡中的這個‘自己’不是辰林,而是東晉第一才女謝道韞!

帶著前世辰林的記憶,卻占據了東晉謝道韞的身體,那‘我’是誰?

‘我’是鳩占鵲巢的卑劣穿越者,還是說‘辰林’隻是‘我’謝道韞的一場荒唐夢?

如果‘我’是穿越者,那是不是代表‘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如果‘我’是謝道韞,辰林隻是‘我’的一場夢,那麼‘我’是不是就要嫁給那個“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的窩囊丈夫王凝之?

這個關於‘我是誰’的問題,一時竟讓重傷初愈的辰林(謝道韞)自己與自己糾纏不清。但不管是當世的謝道韞還是那一世的辰林,都想到當世的兩個人。

一個是說出“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的殷浩,但此人此時應該正在主導北伐,自不可能來見她一個小女子;另外一個人便是支道林,謝道韞就是因為要去聽他講玄才被撞的。不知道這位善於解義《莊子》的林道人,是否也會解夢?

辰林望著鏡中屬於謝道韞的那雙秋水眸子——既熟悉又陌生。

這時丫鬟聽雪捧來的清粥還冒著熱氣,用的是去年的蟬鳴稻米。

蟬鳴稻是一種極早熟的品種,用蟬的鳴叫代表收獲期,庾信詩中“六月蟬鳴稻”描繪的就是這種稻,“種之六十日而熟,又曰蟬鳴稻”。

“去請三叔來。”她開口時,聲音還帶著初愈的微啞,卻比記憶裡辰林的聲線悅耳幾分,尾音裡藏著江南水土養出的清麗。

謝安來得很快,幾乎是不顧形象地小跑而來。看見這位他最偏愛的侄女,此刻正倚在榻上,謝安素來沉靜的眉眼陡然鬆開,笑意彌漫整張溫潤如玉的臉龐:“令薑醒了?昨夜三叔還以為你要再躺些時辰才會醒,現在看來是鬱結散了。”他接過丫鬟手裡的粥,“趁熱喝了,你大病初愈,脾胃弱,要先吃點清淡的。”

辰林卻不肯讓三叔喂,畢竟心中有愧,忙伸手從三叔手中接過米粥,粥碗觸到掌心,暖意順著掌心漫到心口。

辰林也趁機打量了一眼這位曆史上以從容定朝局的三叔,想起曾在博物館裡看過的《東山報捷圖》,畫中人的風采,不及眼前‘三叔’的萬一。

可是啊,如果這位愛護謝道韞侄女至深的三叔,知道她有一顆鳩占鵲巢的靈魂,還會這般愛護她嗎?

她低頭舀了一小勺清粥喝下,輕聲道:“三叔,侄女有惑,想請教林道人。”

謝安滿心歡喜地看著侄女吃粥,聽聞侄女要求,不由一頓。窗外的竹影搖曳著昨夜的殘雪,被晨曦裹攜著,鋪灑了半室斑駁,落在她還有些蒼白的臉上,那雙總是慧黠的眼眸,此刻卻盛滿迷茫。

“你想見支遁?”謝安沉吟片刻,支遁就是支道林,也稱林道人,是一個出家人,昨日剛在白馬寺解《逍遙遊》,以“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破向秀、郭象舊說,名聲大噪,如今滿建康城都在傳林道人的新義!

“他原定於今日赴會稽,不過——”謝安笑了笑,“你既有惑,三叔自當為你請來。”

謝安讓下人喚來謝朗,謝朗看到堂妹醒來,也是十分歡喜。謝安將自己隨身帶的名帖遞給侄兒道:“胡兒,用我的名帖到白馬寺去見支道林先生,就說令薑(謝道韞字)醒了,有疑難想向先生請教,請他務必拔冗前來。”謝安叮囑道,“言辭要恭謹,莫失了謝家禮數。”

謝朗躬身接下三叔名帖,應聲小跑出去,生怕去得晚了,支道林先生已經乘船南下。

辰林抬頭望向窗外流雲,有些許料峭春寒,隨風鑽進窗來,清新的空氣拂過臉頰,讓她忍不住想起辛稼軒的那句“夢裡不知誰是我,非月非雲非鶴”(注:有篡改,原文為醉),原來千百年來的風,吹的都是同樣的迷惘。

不一會,顧夫人也趕了過來,人未至,聲先聞:“嘟嘟,嘟嘟,我的苦命孩兒,你可是醒了嗎?”

話音未落,顧夫人已經邁進女兒的閨房,見三弟謝安在,也不意外,先讓丫鬟取來暖爐,暖了暖手,才又急忙趨近榻前,半邊靠榻坐下,雙手握起女兒的手,憐惜道:“嘟嘟啊,可好些了?嚇死為娘了!”

由於現在的記憶還是辰林的,這讓辰林感到有些尷尬,但顧夫人的殷殷愛女之心,又讓她十分感動,隻好扮作一個東晉世家女兒應有的反應,回道:“母親,女兒好多了,讓母親擔心了!”

顧夫人不由抹淚道:“你父常年駐守壽春,你弟玄兒尚且年幼,你若出了什麼好歹,為娘真是要不活了!”

正當辰林無措之時,謝安出聲解圍道:“嫂嫂切莫悲傷了,令薑重傷初愈,需要靜養,可不宜過度傷悲!”

顧夫人恍然,不由收了淚水,連連自責,“三弟說得是,是我失了方寸!”顧夫人閒聊了半晌,才滿心歡喜地去了,說是去安排下人給女兒燉雞湯,補補身子。

辰時過半,院外傳來鶴鳴般清越的笑聲。

謝安出門相迎,辰林披衣起身,透過窗紗望見謝朗引著一位僧人走來——東晉時,僧與道皆可稱道人。來人手持白玉柄麈尾,步履輕緩如踏雲,正是昨日在白馬寺大放異彩的支道林。他生得出塵,眉目疏朗,身形高挑,明明是方外之人,卻自帶一貴清貴之氣。

“安石君。”支道林合十行禮,“聞令侄女有惑,支遁不敢辭。”

謝安迎上支道林笑道:“有勞林道人,還要為令薑跑一趟!”說著,便引支道林入內,分賓主坐定。

侍女奉上香茗,水霧氤氳裡,支道林麈尾一拂道:“令薑素有慧根,既知她有惑,支遁敢不前來!”

謝道韞(辰林)隔著屏風望向支道林,開門見山道:“先生,弟子有一惑——昔者莊周夢為蝴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還是蝴蝶之夢為周?”她頓了頓,眼神迷茫道,“弟子亦如是,不知今日之我是哪個‘我’,是夢中名為辰林者,還是醒後名為謝道韞者?”

支道林執麈尾的手微頓,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道:“聞令薑所惑,無非‘色’與‘空’耳。”

謝道韞(辰林):“請先生指點迷津!”

支道林繼續道:“色者,形骸也,聲名也,過往未來種種相也。”他麈尾輕揮,帶起一縷清風,“譬如眼前茶盞,其形為瓷,其色為青,其用為飲,此皆‘色’也。然燒瓷之土,取自山陵;製坯之工,賴於人巧;入窯之火,借於薪柴。若無水土人工,何來此盞?故‘色’無自性,因緣和合而生,是為‘色即是空’。”

謝道韞睫毛輕顫:“先生是說,辰林與謝道韞,皆如茶盞之形,本無自性?”

“然也。”支道林頷首,“令薑記掛之‘辰林’,是過往因緣所成之相;此刻身處謝家之‘謝道韞’,是當下因緣所成之相。周與蝴蝶,亦複如是。執於‘我是誰’,恰如執於茶盞之形,不知其本是水土,終將複歸水土。”他目光澄明如秋水,“所謂‘空’,非無物之空,乃無定形、無自性之空。小娘子若能體認此理,便知周與蝴蝶,何必辨其真偽?”

這番話如鐘磬擊空,在堂中蕩開悠遠餘韻。

謝道韞望著案上茶盞,忽然想起夢中辰林實驗室裡的分子模型,水是h₂o,瓷是矽酸鹽,若從微觀視之,萬物確實皆無定形。可心頭那點執拗仍在——那個在操場將她撞倒的莽撞少年,那個讓她傷痕累累、支離破碎的前夫?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城市燈火,那些遠超東晉的未來科技,難道也隻是因緣和合的幻影?

久不聞謝道韞(辰林)有所回應,支道林輕歎一聲:“遁所論,乃即色之空。小娘子之惑,關乎心識流轉,或可請教於法開上師。”

“於法開?”謝安插話道,“於上師主識含宗,謂‘三界如幻夢,皆起於心識’,確與支公之論不同。”

支道林頷首:“於上師雖常與貧道爭名,但其人精於醫術,尤重心識與外境之辨,這點貧道還是佩服的。令薑所惑,是‘能夢之心’與‘所夢之境’的糾葛,於上師或有彆解。”

他起身合十,“支遁尚有俗務,先行告辭。願令薑早日破迷開悟。”

謝安和謝朗去送支道林,謝道韞獨自坐在榻上。

忽聽家仆來報,“小姐小姐,撞你的兩個賊人拿到了!”

辰林急忙起身,想去看看,以驗證心中所想。兩個貼身丫頭聽雪和觀蟾慌忙上前勸阻。

聽雪勸道:“小姐,那賊人自有官府懲辦,你重傷初愈不宜下床!”

觀蟾也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姐,聽雪說得對,你要出去了,老夫人會打死我們兩個的!”

辰林寬慰道:“我們不近前,隻遠遠地看一眼!”

兩個丫頭拗不過小姐,隻得一個攙扶,一個給小姐披上裘帔,又取來暖手爐放在辰林手中。

謝府規製分前院和後院,後院除了主宅,圍繞中心水景,還又分布幾處獨立小院,以回廊相連。謝道韞所居的瀟湘院靠東南角,離前院較近。

行至前院旁的竹叢,辰林用手指了指竹叢後的聽雨軒,聽雨軒半倚著假山,既能透過縫隙看清前院動靜,又能借著竹影假山遮擋身形。聽雪扶著她踏上軒前的石階,觀蟾趕緊上前撩起軒門的素色紗簾。

三人剛站定,就見前院的月洞門裡押進兩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一個與現在的謝道韞約莫同歲年紀,另一個稍大些,看起來也隻有十四五歲的樣子,比堂哥謝朗還要小上幾歲。

二人被縣衙的差役反剪著胳膊,嘴角還掛著血跡,想來是剛被拿住的。按例應該直接押回建康縣衙的,謝安現在還沒官身,但謝家畢竟是正處於上升期的世家豪門,所以便破例將犯人先押到謝府邀功。

剛送走支道林的謝安和謝朗叔侄,剛好得到家仆急報,說是縣尉大人押著撞傷小姐的賊人求見,便沒急於回後院,而是到前院接見縣尉大人。

縣尉見謝安叔侄立於前院石階下,忙拱手躬身行了半禮,目光掃過被差役按在地上的兩個少年,朗聲道:“謝君、謝小郎君,此二人便是昨日衝撞貴府小姐車駕的凶徒。”說罷朝差役使個眼色,那兩人被狠狠踹了膝彎,“噗通”跪倒在地。

謝安負手而立,目光落在兩個少年滲著血汙的衣襟上,未發一言。謝朗問道:“縣尉大人,既已拿獲,可問清來曆?”

縣尉這才轉向那兩個少年,腰杆挺得筆直,語氣卻帶著審案的威嚴:“你二人姓甚名誰?籍貫何處?昨日為何在禦街縱馬狂奔,竟將謝府小姐的車駕撞翻?從實招來!”

年紀大一些的少年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怒罵道:“龍鱗馬,拍戲也犯不著這麼較真哎,老子又不是跑龍套的,你們抓個老子搞什麼東西哦!”

辰林身軀一顫,激動不已,這是辰林那個時代的江淮官話啊,就連口頭禪都一樣,她在建康上了四年大學,雖不會說,但也聽得多了!

“小姐,你怎麼了?”聽雪擔心地詢問。

辰林作噤聲狀,又微微搖頭,示意沒事。

“胡說!”謝朗對這少年的話,能聽懂,又好似聽不懂,厲聲喝斥道:“禦街乃建康中樞,你二人縱馬狂奔已是違禁,何況撞傷路人?”

縣尉連忙附和:“謝小郎君說得是。此等頑劣之徒,竟敢在京畿重地如此放肆,定是背後有人指使!”說著眼尾餘光偷瞄謝安,見他仍無表情,又加重語氣對那兩人道:“速速供出同黨,若有半句虛言,休怪本官刑具無情!”

兩個少年麵麵相覷,不明所以。謝安這時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分量:“縣尉大人不必急於用刑,讓他們先報上姓名!”

這下兩個少年聽懂了,也不用那個什麼狗屁縣尉開口,直接傲然道:“我叫孫恩,我是恁爹!”另一個較小的少年,也被同伴的情緒帶動,跟著嚷嚷:“俺叫盧循,俺是恁爺!”

‘哐當’一聲,辰林如遭雷擊,暖手爐掉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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