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官道行了百餘米,便要出城去。
初識細思之語變得急驟。
自說是逍遙放蕩之人,到這時,也尋了傘來,躲去屋簷下了。
而韓蟬運卻隻低了頭,不作言語,眼神空洞,似是入了忘我之境。
正行至一間傘店前,店主見了蟬運,抖抖衣袖,拿起一把紙傘,道:“小老爺,可來拿把傘,避一下這雨,去一下這寒。”
韓蟬運愣了一下,抬起頭來,強作笑容,問道:“店家喚的,可是在下?”
店主將傘塞到韓蟬運手中,一指四方,笑道:“十裡的巷子內,可隻有一位老爺。”
蟬運接了過來,長歎道:“身外之雨以傘化之,心中之雨又當如何?”
話罷,店主長笑不止,一手扶額。
蟬運大惑,忙問道:“店家何意?”
店主止笑道:“老爺不明這理嗎?
人病,以藥醫之;馬病,亦以藥醫之。
同理,身外之雨,以傘化之;心中風雨,亦以傘化之。”
蟬運有些釋然,隻覺身心通透,重重於心間的迷惘,似也散了些許。
“找一把心靈的傘嗎?”他心裡想。
蟬運撐開傘,又自腰間貼身處掏出二十餘文銅錢,輕放於桌上。
卻又問店家:“店家怎知,在下是個新科舉子?”
店家忙將錢退回去,憨笑道:“日後發跡,老爺多加照料才是,至於您的身份,頭甲第二,或許全城已是無人不知了。”
蟬運聽了,隻覺大囧,路人確實對他有些異樣,隻是他苦思冥想未曾注意。
想到此處,卻隻玉麵微紅,揮手拜彆,快步去了。
行了一路,或有人邀他喝酒暖身,或有人邀他暫住避寒,都被他甜甜一笑,揮手拜彆了。
他摸著空空的行囊,打定主意,要午時出城,未時便能吃上飯。
正於此時,蟬運行至一條幽閉的巷道,呼的地麵有了震顫。
蟬運心下一驚,他為避人而來此,這怎會有旁人。
在他心中升起異樣時,天帝的本質又鋪展在了他的身旁。
拓廣的目光輕易穿透黑暗,隻見在十餘丈外,一輛奇異的馬車行來。
蟬運見一旁的屋舍,柴門破舊,可使人進入。
便一閃身,靈巧的躲入,字門縫處向外望去。
蟬運感到心中蕭寒,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拉車的馬騎。
這是一團陰影,與那老者所畫的妖邪十分相像。
隻是與那妖邪不同的是,這隻拉車的馬騎不是變化的,他一直是一個形象。
虎身而龍鱗,且其周圍的空間並未發生改變。
當那令人心悸的馬騎走過後,便是這馬車的車體,色如珠紅,簾若金葉,寶氣擴散,神光延展。
這與平常的貴族車叫,無意分異樣。
人可蟬運卻知不會如此,便目不窺園翹首而盼。
車身一共三節,當最後一節簾圍路過他身旁時,不知是清風有意,還是如何。
他被掀起一腳,蟬運向裡望去,其內裝潢典雅布置精細,可蟬運的目光緊盯著,車中閒坐的人。
那竟是監考的尚書令,蟬運隻愣了刹那,便將目光收回向一旁躲避。
可坐在車中的人,卻是回轉目光,向蟬運望來。
禪韻看到了他眼中的絲線,有數10條之數,接鮮紅如血延伸至後方。
蟬運也看到了屬於自己的線,那是銀白純正。
那尚書令隻看了一眼,在看到蟬運望去的方向,心中便已知曉。
故回身,將窗簾拉下繼續行進。
蟬運按住心口,努力的平複氣息,視覺的衝擊太為劇烈,使他難以靜心。
馬車離去,可蟬運看到,那尾部的車底竟是在,竟是在滲血。
蟬運又是一驚,向上望去,那正有數10個書生懸在空中。
他們的身上都有一條絲線,一條鮮紅的線。
蟬運發覺,那竟是時方才邀請他,參加宴席的那些人。
馬車疾行馳去,蟬運許久難以平複。
忽然,他的目光凝而不移,瞳孔放大極為驚異。
若雪絨般的花片上,沾著幾粒碧翠的蓮子,就那樣突然出現在袖麵上。
隻一刹那,那由夢中帶出的花片,竟是飄落向地上,落附在青草之間。
接著他無風而起,又飄落到另一處,一個起躍又去了一處,蟬運雖驚異卻並未慌亂,快速地跟隨著他,自雨幕內馳行。
蟬運不知為何要跟著他,可能是書生意氣的求知,可能是作為學者對真理的鑽探,也可能沒有理由隻是本心釋然。
他的異狀被行人奇異的盯著,可他卻不自知,墓中儘是那一片閃爍的白色弧線。
直到精疲力竭也不言棄,買來的紙傘被他收去,頭冠也被風吹掉了,垂落的發絲被細雨打濕,沾滿了整個臉頰。
蟬運青挑指尖將眼前發絲撥起,一座巨大的石型拱門,出現在目視之外。
在哨兵一陣驚歎之下,他跳過幾個商販的擔子,一甩袖袍衝出城去。
南門之外,百步便是湘江。
行至拱門前,便能聽到雨入湘江之聲。
低窪處積了水,關城外道路難行。
“心靈的傘是什麼?事物有無對錯?”
心中不斷思索,思緒又取代了神智。
煙雨下,背影淒涼落寞,卻堅定地向前走去。
在他的注視之下,那片花瓣竟不再躍動,停留在江畔的一片淺灘上。
他滑行一段,卸掉身上的餘力,定下身來。
他先不急著將花瓣拾起,而是打量起周遭的環境。
碧濤的奔湧,在暗沉的天幕下,顯得十分灰暗,若不掌起燈來,還以為是憶江墨池。
沒來由的,他的心緒平複了些,放下了對科舉不公的評判,放下了對天地荒誕本質的恐懼,也放下了重重的迷惘,隻剩下了蕭然的離愁。
自袖中掏出幾塊乾糧,輕輕拋入江中,很快便被波浪卷去了何方。
他低聲訴說:“母親,我已過了鄉試,中了舉人。”
先報了吉訊,又將當下的迷惘訴說一遍。
“所以母親,請助我破了這心障,過了這難關吧!”
濤聲依舊,波瀾如故,江水攜無窮氣力,東歸入海。
雨幕中的湘江泛著鐵灰色,蟬運握緊的指節發白。
那些在考場上啃噬情緒的波動仍未消散,此刻水麵倒映的天空,正被赤金鎖鏈切割成龜裂的網格。
“連母親安眠的江水……也逃不過麼?”他碾碎乾糧撒入江中,碎屑未及觸水便被無形之力絞散。
這時他才撿起了那片花瓣,碧翠色的蓮子上,竟吸附著如血般的碎屑。
在他的注視之下,那成千上百細小的碎片,竟然開始拚接組裝,最後形成了幾片花瓣,如血晶般的赤色,大小形狀與他手中的連片相同,隻是色澤不一,且一個清麗淡雅,一個妖異詭譎。
蟬運剛想伸手碾住,卻不料他們騰躍而起,自指縫間穿過,沒入了無邊的江水。
花瓣剛一入水,便有一點血色暈染開來,俄頃之間,由淺淡變得鮮豔,遊戲小占滿整個視野。
巨大而妖異的蓮葉浮出水麵,他們雖都擴展四方,卻是尖端翹起對準中間,形成一座小小的方台。
那是盛放蓮蓬的地方,血色花蕊如沐春之柳絮,紛紛泄落,這江水倒像是落水一般,血色暮雪沉入江底,鵝毛不起。
當他看到蓮蓬的刹那,手指捏緊身軀有些顫抖,那是一團黑影時時變化,不知幾許跟鎖鏈將他纏住,血色暗光實時忽閃,令人膽寒。
這團東西他記得太清了,這不是那老儒生所畫的妖異嗎?
正當蟬運無線悚然之時,江風送來一句話。
“是你要抉擇的時候了,你是要舉步即走,將所見的一切漠然,繼續做這天地之間一梅貢品;
還是翻身暴起,月入江中拆了這祭壇,與世人相抵,與仙士相悖道,舉刀而成一名新生者,一切都在你呢!?”
他麵容微變,回眸尋其聲源,見江邊青石上臥坐著一個誌學小道。
奇異的是,青石與地麵都浸著水,濕漉漉的,任憑江風吹拂、雨霧蒙蒙,那道人身上卻整潔依舊。
蟬運沒有注意到的是,道人的袖中,一團毛線繃緊一根,細的不可見,快的不可決,便纏上了蟬運衣袍的下擺,口中並發出低低的輕笑。
蟬運開始思索起那話語,當他理解第1個選擇時,那些敏感詞像針一樣刺著他的意識,身軀微顫堅定地將他放棄。
當思索第2個選擇時,那些詞語帶來的亢奮因子,狠狠的顫動著他的心弦。
當他選擇第二者的刹那,他竟是不顧一切的感到讚同,然後一躍入江,驚起道道波浪。
那片白色花瓣,貼在他指尖的灼痕,然後一到觸手伸出,竟是觸碰到了,那無處不在卻並非食物的荷葉上。
然後一點火星冒出,借著觸手的傳導性,以花瓣為載體,點燃了荷葉一角。
江中浪花迭起,卻無法觸及到火苗荷花祭壇,與韓蟬運,因為他們分屬於不同的維度,是表與裡的區彆。
那一顆火點,到並未對荷葉造成任何影響,像是已經熄滅沉寂了下來。
過了盞茶時間,突然抖起變化,安靜無聲的火焰突然爆燃,他竟已壯大為一片焰海,蒼白安逸,確頃刻間將整座祭壇燃儘,有種虛幻的不真實感。
那亦真亦幻的巨大蓮壇,竟就此消靡,觸手縮回灼痕中,那裡貼著一片銀白的花瓣。
花瓣飄起,使的蟬運覺得像是一片輕羽,從江水中飛躍到江畔,這時才感覺回到了表層世界。
這時的小道人,已來到他麵前,輕輕的拍撫著蟬運的肩膀,似有讚歎的道,:“蟬運兄行駛了善策,可真是大賢者啊!!!”
這時的蟬運,腦中仍是困頓,不知當下是什麼情況,指沒來由的到了聲謝,電舉足欲走,腦中似清晰了些許,竟是對剛想出的問題就問到,:“長兄何許人,怎知我的姓名?”
道人輕笑笑,“雲遊之散士,稱我道無名便可。”
說完他青指了一下,蟬運的衣袍下擺,欲言又止。
指尖劃過雨幕時,水滴凝成銀線,悄纏上韓蟬運手腕又迅速鬆開,與考場上尚書令操控考生的絲線同源而異質。
韓蟬運用手遮了那字,乾笑兩聲,轉身便要揮手拜彆。
道無名已坐回青石,袖中銀線微顫,帶著些祈求問道:“我已許久不見能談得來的人了,君可賞臉,作陪一二?果然,你能承載「觀測」的侵蝕。”
韓蟬運隻得走去青石,與道無名相向而坐。
道無名舉頭望向陰雲的空中,望向遙遠的東周,眼神裡噙滿惆悵,卻隻持續了刹那,清風起,便淡化了。
他緩緩問向蟬運:“君可見過神仙?”
韓蟬運愣了下,似沒想到會問這樣的問題,遲了片刻回應:“若說是神,我從不覺得三尺木雕、兩層泥塑有何神異之處。
至於說是仙,我卻真識得一個。”
韓蟬運深深看了他一眼,低聲敘述:“見到他時,正是小時候的山巔,畝許大小的青蓮正於空中綻放,而他便臥坐於其間。
朝霞漸起,自朝陽處垂下一道燦燦神光,直入他胸腹處。
他高坐蓮中,沐浴神光,通體琉璃,寶氣四溢,已無法辨其真容。
少時,朝霞漸盛,神光更濃,已將山峰都罩住了。
片刻,朝霞隱去,神光漸逝。
我又見到了他,這時他通身三萬六千毛孔正吞吐著尺許長的金芒。
我覺得……”
韓蟬運越說越憧憬向往,說到此處卻一頓,表情躊躇窘迫。
道無名聽得儘興,見他不說了,催促道:“君隻須順從本心,說出的話定是正確的。”
韓蟬運下了決定,長歎一聲:“我覺得,他所化成的大日,比懸於天上的大日更像大日。
平常所見的大日,不如他更像大日。”
他的臉脹得通紅,對這辯論般的言論自己都覺不可信,道無名卻點了點頭,陷入沉思——
聽到“李碧仙人”時瞳孔驟縮,袖中滑落一片青蓮花瓣,飄至韓蟬運腳邊。
沉寂許久,道無名終是問道:“君可知其名諱?”
韓蟬運大笑,拂袖於胸前道:“有詩雲:酒中有力劍,笑麵是書生。
天台四萬丈,唯有李……”
歌聲突的收束住了”
二人其實是在隱喻的傳話,道無名問的是,你見到天帝怎樣的神異。
韓蟬運回答的是,一段仙人悟道的場景,明理是說仙人,實際是在襯托蓮花,最後停頓的詩句,是一個提示,說破卻不點破。
二人都明白對方的心意,於是相視一笑。
可突然,韓蟬運對他乾笑一下,搖搖頭示意噤聲,雙目緊盯兩丈之外——一道款款而來的身影。
來人約摸年近不惑,嘴角含笑與清風應和,身高八尺,形體略顯清瘦,氣息如清風和煦,眼神睿智,儘顯學者之態。
一襲月白袍在雨中竟無半分濕痕,麵容與蟬運有七分相像。
韓蟬運輕拉下道無名的衣袖,兩人迎了上去。
走近站定,韓蟬運深施一禮:“不知父親何故前來?”
來人笑意更濃,伸手拍拍韓蟬運的雙肩:“小運,這可有些不曉禮了!
有客來,應到家中再續。”
他看向道無名時,道無名袖中銀線驟然繃直,來人卻渾不在意,不失風度道:“公子不嫌棄,可來寒舍略坐?”
道無名忙道:“先生真心邀請,在下甚惶恐,怎敢離去?”
“公子隨我來。”
書生轉身而去,道無名緊跟其後,韓蟬運卻麵對江水不曾動分毫。
道無名正要說話,書生微歎一聲:“公子莫說,讓小運獨自靜下吧!”
他轉身麵向江水,望向煙雨,看向那道寂寥的身影——
眸中閃過“無相天”三字的虛影,須臾間萬般思緒刹那即逝,近處的道無名全然不知。
兩人徑直於雨中離去,韓蟬運卻隻立在那裡。
雙手垂於兩側,雨傘已落於地上,任憑雨水打濕衣袍。
久久無言,隻靜靜地望著江水——
俯身欲觸水麵時,江底赤金鎖鏈驟然收緊!一縷黑霧自裂隙竄出,纏繞他的手腕化作“三”字烙印,燙得指尖發麻。
“第三次了……”他望著烙印苦笑,“每次離真相近一分,這‘計數’便深一分。”
低頭再看,江水下倒映的倒置囚籠印記,與考場上的石板印記如出一轍,鎖鏈間似有黑影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