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凡有人至處,自有清風徐徐來。
官道在驕陽下慵懶地伸展著,灰白而滾燙地蜿蜒向遠處。日頭偏西,熱浪蒸騰,使道旁草木也蔫蔫地垂下了頭,仿佛被烘烤得快要燃出煙來。我不禁牽馬踟躕,正覺唇焦口燥之際,一絲不易覺察的清涼氣息,卻自不可知的遠方悄然潛行而來。
徐淩宇一行三人與王哥告彆之後,緩緩地沿著官路前行。
已經過去了一月時光。
這一路,風是常客。它不再是驛站裡那縷帶著乾草與炊煙氣息的溫柔風,而是天地間更廣闊、更自由的旅者。它時而頑皮,卷起官道上乾燥的赭色塵土,打著旋兒追逐馬蹄;時而沉靜,在晨露未晞的草甸上低徊,送來沁人心脾的清涼;時而又顯出幾分豪邁,掠過連綿起伏的蒼翠山巒,掀起林海陣陣濤聲,仿佛大地在深沉地呼吸。
風過處,萬物皆醒,又仿佛萬物皆寂。而在這徐徐清風相伴的旅途上,三個初識同行的身影,也悄然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變化最顯眼的,自然是徐淩宇。那層籠罩在他身上許久的、沉甸甸的陰霾,似乎真被這曠野的清風吹散了大半。他的眼睛重新變得明亮,像被山泉洗過的黑曜石,好奇地打量著沿途的一切。遇見岔路口陌生的界碑,他會第一個跳下馬去辨認字跡;看到溪邊汲水的婦人背著樣式奇特的瓦罐,他會忍不住多看幾眼;甚至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掠過馬頭,也能讓他興奮地指給師兄和柳清禾看。
他對柳清禾的稱呼,也從最初的“柳先生”變成了更親近的“柳大哥”。清晨露宿時,柳清禾在溪邊洗漱後,習慣性地尋一塊乾淨青石坐下,取出書卷開始晨讀。徐淩宇便不再像初時那樣遠遠躲開或自己發呆,而是會抱著他的《清心訣》,蹭到柳清禾身邊不遠處坐下。他也不刻意打擾,隻是學著柳清禾的樣子,翻開書頁,小臉繃得認真。隻是他的目光,時常會不由自主地飄向柳清禾手中的書卷,或是柳清禾那沉靜專注的側臉,帶著毫不掩飾的羨慕和一絲笨拙的模仿。
偶爾,當柳清禾讀到某些觸動心弦的句子,會不自覺地輕聲吟哦出來。徐淩宇便會豎起耳朵,眼睛亮晶晶地望過去。柳清禾察覺到他的目光,便會溫和地一笑,將那句或關於天地、或關於人心、或關於誌向的道理,用最淺顯易懂的話語解釋給他聽。徐淩宇聽得似懂非懂,但總會用力點頭,然後低頭看看自己的《清心訣》,仿佛在尋找其中的關聯。這時,一陣清風拂過,恰好翻動了他手中的書頁,露出那句“大道無形,生育天地”,他便若有所思地盯著,小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風中捕捉那無形的“道”的影子。
龍輝看著師弟這副模樣,心中百感交集。欣慰於他重新煥發的生機,卻也隱隱擔憂——師弟似乎對柳清禾,以及柳清禾所代表的那個“道理”的世界,投入了過多的熱情和信任。但每當看到徐淩宇在柳清禾講解後,那恍然大悟般亮起的眼神,龍輝又覺得,或許這樣也好。
龍輝的變化則內斂得多,如同磐石在風中的微調。他依舊是三人中最警惕的存在。每次紮營,他總會不動聲色地選擇視野開闊、易守難攻之地;夜晚守夜,他的背脊總是挺得筆直,耳朵捕捉著黑暗中的任何一絲異響;路過林深草密之處,他的手總會下意識地搭在腰間佩刀的刀柄上。這份警惕,是多年山林生活和師父離去後保護師弟的責任刻下的烙印。
然而,柳清禾的存在,像一縷溫和的風,悄然拂過他緊繃的心弦。最初幾日,他對柳清禾保持著一種禮貌而疏離的觀察。他沉默地聽著柳清禾與徐淩宇的對話,咀嚼著那些文縐縐的道理,試圖從中分辨出任何一絲可能隱藏的意圖或危險。但柳清禾的言行,始終如一泓清泉,清澈見底。他待人接物溫潤有禮,不卑不亢;論道講理深入淺出,毫無賣弄;對路途的安排也總是商量著來,充分尊重龍輝的經驗和徐淩宇的體力。甚至當徐淩宇興奮過頭,試圖策馬去追一隻野兔而差點摔下馬時,也是柳清禾眼疾手快,一道無形的柔勁托了徐淩宇一把,化解了危機。那一刻,龍輝在柳清禾眼中看到的隻有純粹的關切,彆無他物。
漸漸地,龍輝緊繃的肩頭放鬆了些許。在柳清禾晨讀、徐淩宇似懂非懂地“陪讀”時,龍輝不再隻是警惕地環視四周,也會在不遠處盤膝坐下,默默調息。他的目光偶爾掠過那專注讀書的兩人,看著師弟認真的側臉,看著柳清禾月白儒衫在晨風中輕揚,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疑慮,如同被清風拂過的塵埃,雖未完全消散,卻也淡薄了許多。他開始覺得,有這樣一位學問通達、性情溫和的同行者,對淩宇而言,未必是壞事。
一次傍晚,三人圍坐在篝火旁。徐淩宇啃著乾糧,好奇地問柳清禾:“柳大哥,你讀那麼多書,是為了什麼呢?為了當大官嗎?還是為了變得很厲害?”
柳清禾聞言,放下手中的水囊,望著跳躍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清風拂過火堆,帶起幾點火星,旋又熄滅。他緩緩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曠野中顯得格外清晰:“讀書明理,是為了……認得清自己,也看得懂這世間。至於當不當官,厲不厲害……”他輕輕搖頭,笑容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並非所求。或者說,非我本心所求。隻是……”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轉而看向徐淩宇,“就像淩宇你讀《清心訣》,是為了開天辟地嗎?還是為了能像你師父那樣厲害?”
徐淩宇被問住了,撓撓頭,想了想:“我……我就是想弄懂師父教的東西。弄懂了,可能……就能離師父近一點?也能……像師兄那樣保護想保護的人?”他看向龍輝。
龍輝正往火堆裡添柴的手微微一頓。火光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臉,也映亮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動容。他沒有說話,隻是將一塊更粗的柴枝穩穩地架在火堆上,火焰劈啪一聲,燃得更旺了些。柳清禾看著這對師兄弟,溫和地笑了:“這就是了。明理,守心,然後……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這便是大道所在了。”他的話,像一陣清風,吹散了徐淩宇的困惑,也悄然拂過了龍輝心中某個堅硬的角落。
柳清禾則是那個在清風中,安靜觀察與感受的人。他像一縷遊離於自身之外的風,帶著溫和的好奇心,感知著這對奇特的師兄弟,也感知著自己被“卷入”的這場意外旅程。
徐淩宇的赤誠與悟性讓他驚訝且欣喜。少年眼中那種對世界重新燃起的好奇,對道理近乎本能的渴求,以及在勞作、行路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對《清心訣》真意的懵懂觸碰,都讓柳清禾感到一種純粹的力量。仿佛看著一顆被厚厚塵土覆蓋的明珠,在清風的吹拂下,正一點點顯露它溫潤的光澤。他樂於做那縷拂去塵埃的風,給予適時的點撥和引導。看著徐淩宇因為一點小小的領悟而雀躍的樣子,柳清禾心中那份因家族責任而生的沉重感,也會被暫時衝淡,感到一絲難得的輕鬆愉悅。
而龍輝,則讓柳清禾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敬意和一絲微妙的共鳴。這位沉默寡言的師兄,像一座沉默的山,背負著遠超他年齡的責任和對師弟深沉如海的守護。他的警惕、他的擔當、他偶爾流露出的對師弟笨拙的關懷,都讓柳清禾看到了另一種“道”的踐行——不在書中,而在腳下,在每一次拔刀守護的決心裡。柳清禾敏銳地察覺到了龍輝對自己的戒備,但他理解,甚至欣賞這份源於守護的謹慎。他用自己的言行,如同潤物無聲的清風,一點點化解著這份戒備。當他看到龍輝緊繃的眉頭在某個瞬間微微舒展,或是聽到他對自己關於路途的建議表示讚同時,柳清禾心中便會升起一種淡淡的成就感。他能感覺到,這座沉默的山巒,正對他敞開一絲縫隙,接納他這縷外來的清風。
旅途是枯燥的,也是生動的。清風相伴,馬蹄踏碎晨露,夕陽拉長影子。他們一起在突如其來的細雨中策馬疾馳,躲進廢棄的涼亭,看著雨簾如幕;一起分享最後一點乾糧和水,互相推讓著;一起在繁星滿天的夜晚,聽著蟲鳴和遠處野獸的嚎叫,輪流守夜,篝火映照著彼此年輕而各懷心事的臉龐。
又是一個黃昏。官道延伸向一片開闊的河穀地帶。夕陽的餘暉將河麵染成熔金,對岸的山巒披上了紫色的霞衣。風從寬闊的河麵上吹來,帶著充沛的水汽和涼意,比往日更加清新濕潤,吹散了白日跋涉的燥熱。
三人勒馬停在河邊,讓疲憊的馬匹飲水休憩。徐淩宇歡呼一聲,跳下馬背,跑到河邊,掬起清涼的河水潑在臉上,又暢快地喝了幾口。龍輝警惕地環視著四周的地形,確認安全後,才下馬走到水邊。
柳清禾則依舊端坐馬上,望著眼前壯闊的河山暮色,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氣的河風。清風鼓蕩起他月白色的儒衫,衣袂飄飄,仿佛要乘風而去。
“好風!”徐淩宇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回頭對柳清禾喊道,“柳大哥,這風是從雲州吹來的嗎?是不是帶著墨香味兒了?”
龍輝聞言,也下意識地嗅了嗅風,雖然隻聞到了水草和泥土的氣息,嘴角卻不由得微微上揚。
柳清禾被逗笑了,清朗的笑聲隨風傳開:“墨香或許還未到,但這風中自由開闊之意,倒與書中描繪的雲州氣象有幾分相似了。”他望著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目光悠遠,“風自天地來,不問東西。我們能感受到它,便是它此刻的歸處。”
徐淩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也學著柳清禾的樣子,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深深呼吸著這河穀的清風。風拂過他尚且單薄卻已挺直的脊背,吹動他額前微濕的碎發,也輕輕掀動著他懷中那本《清心訣》的書頁一角。
龍輝站在水邊,看著師弟迎風而立的身影,又看了看馬背上衣袂飄然、氣質出塵的柳清禾。一陣更強的河風迎麵吹來,帶著濕潤的涼意,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他抬手壓了壓被風吹亂的額發,感受著風穿透衣衫帶來的舒爽。心中那份長久以來的沉重,似乎也被這浩蕩的河風吹得鬆動、飄散了一些。
風過河穀,掠過飲水馬匹的鬃毛,拂過少年張開的雙臂,翻動書生的衣袂,也輕撫著武者剛毅的臉龐。它不問來處,亦不問歸途,隻是徐徐地吹拂著,將這天地間的氣息、旅人的心緒、無聲的陪伴與悄然滋長的情誼,溫柔地編織進這暮色漸合的蒼茫畫卷裡。風過處,人、馬、山河,皆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