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嘚嘚,踏碎了官道的寂靜。龍輝和徐淩宇策馬並轡,離開驛站,向著衛城的方向行去。夕陽的餘暉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離愁彆緒。
離開驛站的熱鬨和歡聲笑語,官道上隻剩下單調的馬蹄聲和晚風拂過田野的沙沙聲。龍輝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眉宇間重新籠上了一層慣有的沉鬱。他側過頭,看著身邊馬背上雖然依舊顯得有些單薄,但脊背挺直、眼神明亮的師弟,心中那點因師弟狀態好轉而升起的欣慰,很快被更深的憂慮取代。
“淩宇,”龍輝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那個柳清禾……你感覺如何?”
徐淩宇正沉浸在即將遠行的興奮和對雲州的憧憬中,聞言愣了一下,轉過頭看向師兄,敏銳地捕捉到了龍輝眼中的憂慮。他臉上的興奮淡去了一些,認真地想了想:“柳大哥?他很好啊。昨天他還跟我講《清心訣》裡的道理,講得可明白了!比我自己瞎琢磨強多了。他還說喂馬也是修道呢!”提起這個,徐淩宇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嗯,他學問確實很好。”龍輝點了點頭,承認這一點,但話鋒一轉,語氣更加低沉,“正因為如此,才更需謹慎。他是讀書人,而且是……被聖賢道理認可的讀書人。”
徐淩宇眨了眨眼,有些不解:“讀書人……怎麼了?師父也是讀書人啊,師父懂得可多了!”
“師父不一樣。”龍輝微微搖頭,目光望向遠處暮色漸合的衛城輪廓,“師父是修道者,他教我們的是道法。而柳清禾這樣的讀書人,他們修的是‘心’,是‘理’。他們能引動聖賢道理,與人‘問心’。”
“問心?”徐淩宇還是不太明白。
“簡單說,”龍輝儘量用師弟能聽懂的話解釋,“就是他們能用言語道理,直指人心最深處,讓你認同他們的想法,甚至……動搖你的本心。隻要是人,心中總有認同的道理,一旦被他們引動,心氣就容易墜了。心氣一墜,與人爭鬥時,十成本事可能就剩五六成,非常危險。”
他頓了頓,看著徐淩宇懵懂又認真的臉,語氣加重:“這種人,心思往往很深。他邀請我們去雲州,表麵上是結伴同行,相互照應。但誰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會不會是想借機探究我們的底細?尤其是……關於師父的。”龍輝壓低了聲音,最後一句幾乎隻有兩人能聽見。那日劉斌副城主看到玉佩時的異樣眼神,始終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師父林青仙的身份和去向,是他們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軟肋。
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徐淩宇沉默下來,小臉上的興奮徹底褪去,他微微蹙著眉,似乎在消化師兄的話,也在思考著柳清禾這個人。
官道在暮色中延伸,四周的田野變得模糊。過了好一會兒,徐淩宇才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向龍輝。
“師兄,”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你說的那些道理,我可能不太懂。但是……我的‘感覺’告訴我,柳大哥不是壞人。”
他頓了頓,似乎在整理思緒,回想著驛站裡的點點滴滴:“他跟我講道理的時候,眼神很乾淨,就像……就像後山泉水洗過的石頭。他誇我喂馬也是修道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是真心這麼想的,不是哄我。而且,王哥不是也跟他聊過嗎?王哥看人可準了,他要是覺得柳大哥有問題,剛才飯桌上就不會那麼熱情了。”
徐淩宇的眼神變得異常認真,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信任:“還有,他看《清心訣》的樣子,就跟師父有時候看書一樣,是那種……很專注,很珍惜的感覺。師兄,你知道的,師父說過,《清心訣》不是什麼人都能看懂的,更不是什麼人都能真心喜歡的。我覺得……能真心喜歡這本經書的人,心不會壞到哪裡去。”
他最後總結道,語氣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和直覺:“我的感覺,還有王哥的感覺,都告訴我,柳大哥值得信任。至於你說他心思深……可能是他學問大,想得多吧?但我們也沒什麼值得他圖謀的啊?我們就兩個窮修士,師父也……”提到師父,徐淩宇的聲音低了下去,但很快又抬起頭,“反正,我覺得跟他去雲州,能學到很多東西!師兄,你信我一次,也信我的感覺一次,好不好?”
龍輝看著師弟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聽著他條理分明、甚至搬出了王哥和師父的“證據”,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竟奇異地鬆動了一些。是啊,淩宇雖然年紀小,但經曆過饑荒、遺棄、師父離去、衛城風波,他的感覺,有時候比自己的判斷更敏銳,更純粹。他口中的“感覺”,更像是心性澄明之人對善惡本真的直接感應。
而且,師弟說得對,他們確實沒什麼值得一個天驕境讀書人圖謀的。或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師父常說要“觀其行,聽其言,察其色”,柳清禾的言行舉止,確實挑不出什麼毛病。
龍輝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又帶著點釋然的笑容:“你小子……現在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師兄都快說不過你了。”
他伸出手,像小時候那樣,揉了揉徐淩宇亂糟糟的頭發:“行,就信你一回。也信你的‘感覺’。不過,”他話鋒一轉,正色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路上該有的謹慎還是要有的,明白嗎?”
“明白!師兄!”徐淩宇見師兄答應,立刻眉開眼笑,用力點頭,之前的陰霾一掃而空,隻剩下對未知旅程的無限期待。
翌日清晨。
清晨的驛站,籠罩在薄薄的晨霧和淡淡的離愁之中。空氣微涼,帶著露水和青草的氣息。
徐淩宇早早起來,喂飽了所有的馬匹,包括柳清禾的那匹駿馬。龍輝則和王哥一起,將一些簡單的乾糧、水囊裝進行囊。柳清禾也已收拾停當,他依舊是一身月白儒衫,氣質清雅,隻是腰間多了一個不大的書箱和一個水囊。
驛站門口,王哥看著整裝待發的三人,臉上掛著笑容,眼中卻有不舍。他用力拍了拍徐淩宇的肩膀:“小徐啊,出門在外,多聽你師兄和柳先生的話,機靈點,遇事彆逞強。錢財要收好,彆露白。還有……”他從懷裡掏出三個用紅繩係著的、小巧的木頭平安符,塞到三人手裡,“這是昨天趕回來的路上,在城裡土地廟求的,不值錢,圖個吉利。都拿著,平平安安的!”
徐淩宇握著那溫熱的、還帶著王哥體溫的平安符,鼻子有些發酸,用力點頭:“嗯!王哥,你放心!我們一定早點回來喝你喜酒!到時候給你包個大紅包!”
龍輝也鄭重地接過平安符,對王哥抱拳:“王哥,這些日子多謝照顧淩宇。大恩不言謝,日後定當報答。”
柳清禾接過平安符,仔細收好,對著王哥深深一揖:“多謝王先生贈符之情,清禾銘感於心。祝先生新婚大喜,百年好合。”
王哥被柳清禾這鄭重的禮節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哎呀,柳先生太客氣了!你們都是有大本事的人,能看得起我這小地方,我就很高興了!快上路吧,趁著日頭不大,涼快!”
三人翻身上馬。
“王哥,我們走了!保重!”徐淩宇在馬背上,最後用力朝王哥揮了揮手。
“一路平安!早點回來!”王哥站在驛站門口,也用力地揮手,身影在晨霧中漸漸模糊。
“駕!”龍輝輕喝一聲,率先催動馬匹。三騎並行,踏上了通往遠方的官道。
清晨的陽光穿透薄霧,灑在三人身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徐淩宇的背挺得筆直,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和憧憬。龍輝目光沉穩,警惕地觀察著前方道路。柳清禾則神態從容,目光悠遠,仿佛在欣賞著這晨光中的山河畫卷。馬蹄聲清脆,敲醒了沉睡的原野,也踏碎了一地的晨露。
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官道的儘頭,隻留下驛站門口王哥久久佇立的影子,和那枚被徐淩宇珍重地係在腰間的、小小的木頭平安符,在晨光中輕輕晃動。
青嵐山的鬆濤,衛城的鐵壁,驛站的煙火,都暫時被拋在了身後。前方,是更為廣闊的天地,是名為雲州的讀書聖地,也是少年徐淩宇走向成長與領悟的下一段旅程。風拂過原野,帶著未知的氣息,也帶著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