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這是祥瑞啊!食鐵獸!活生生的食鐵獸!咱們蜀中已經多少年沒見過活的食鐵獸了!”
老茶客那一聲激動得變了調的呼喊,像是一記重錘敲在黎明的寂靜上,瞬間震得大堂裡每個人心頭都狠狠一跳。
“老伯!噤聲!”寧雲棲反應極快,臉色瞬間煞白。她幾乎是撲到門口,“砰”的一聲將客棧大門緊緊關上,又飛快地落下門閂。她轉過身,快步走回,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都彆嚷嚷!誰也不許再喊!”
老茶客被寧雲棲這番疾言厲色的舉動和驟然緊張的氣氛弄得一愣,但看著寧雲棲和那位“許公子”如臨大敵的神情,以及桌上那隻奄奄一息、惹人憐愛的小家夥,也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遠超“祥瑞”二字。他訕訕地閉上了嘴,隻是那眼神裡的激動和驚奇,一時半會兒還難以平複。
阿妤早已淚眼婆娑,蹲在竹簍邊,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幼崽,哽咽道:“它……它流了好多血,腿好像斷了,它會不會死啊,寧姐姐?”
唐昭臨此刻已經蹲下身,目光專注地檢查著幼崽的傷腿。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傷口周圍的皮毛,動作輕柔而專業,甚至比他調試那些精密機關時還要專注幾分。“外傷,不算深,但骨頭可能裂了。”他聲音依舊平穩,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需要立刻清創、正骨、上藥固定。”
他抬起頭,看向寧雲棲,兩人目光交彙,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憂慮,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惱。
“寧姑娘,”唐昭臨的聲音低沉,“麻煩取乾淨的布條、烈酒來。藥,我這裡有。”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卻沉甸甸的皮囊,打開來,裡麵是排列整齊的各色藥瓶藥粉,以及幾件泛著冷光的精致小工具。
“好,我馬上去!”寧雲棲毫不猶豫,轉身快步走向後堂。
“公子,我……我能幫什麼忙嗎?”修文鼓起勇氣問道。
“守好門,任何人來,都說客棧今日暫不清掃,晚些時候再開門迎客。”唐昭臨頭也不抬地吩咐,已經開始小心翼翼地處理幼崽的傷口。
老茶客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忍不住再次開口,聲音卻低了很多:“許公子,寧老板,這……這真的是食鐵獸?山神的使者……就這麼……咱們真的要瞞著?”
寧雲棲端著烈酒和布條快步返回,聽到這話,腳步一頓,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看向唐昭臨,眼神複雜:
“唐公子……我們放出風聲,說客棧裡或許有《天工千機策》的消息,本是為了引蛇出洞……可現在……”她聲音更低,僅容唐昭臨聽見,“現在若是再加上一隻活生生的食鐵獸……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引來的恐怕就不隻是那些覬覦唐門秘籍的江湖人了!官府、奇珍異寶的收藏家,甚至那些迷信的富豪……到時候,彆說引蛇出洞了,恐怕咱們這家客棧都會被翻個底朝天,生意還怎麼做?我們的計劃……”
唐昭臨手上動作不停,用沾了烈酒的細棉布輕輕擦拭著傷口周圍的汙漬,那幼崽疼得發出一陣微弱而淒厲的嗚咽,小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他沒有立刻回答寧雲棲,直到小心地為傷口撒上一種氣味奇異的白色藥粉,看著那傷口流血的速度明顯減緩,才低聲道:“我明白你的顧慮。這確實是個意外,一個……極其麻煩的意外。”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掠過那幼崽柔軟的皮毛:
“食鐵獸在蜀中絕跡多年,被視為祥瑞不假,但也因其稀有,價值連城。一旦暴露,正如你所言,各方勢力都會聞風而動。我們原本設下的網,可能會被這突如其來的‘祥瑞’徹底攪亂,甚至……引來我們目前無法應對的龐然大物。”
唐昭臨仔細檢查了一下骨骼,用兩片隨身攜帶的薄而堅韌的木片作為夾板,然後用乾淨的布條迅速而熟練地將傷腿固定好。
“暫時保住了。但後續調養需要安靜,更需要絕對保密。”
他站起身,看向寧雲棲和在場另外兩人,語氣斬釘截鐵:“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從現在起,客棧裡隻有機關獸,沒有活物。阿妤,把它抱到你房裡最隱蔽的角落,用舊衣物蓋好,不許任何人靠近。修文,老伯,你們聽清楚,若是走漏半點風聲……”他的話沒說完,但那冰冷的眼神足以讓兩人激靈靈打個寒戰。
“是!是!”修文再次保證。“公子放心,老朽懂得輕重!”老茶客也連忙跟著表態。
“嗯!”阿妤用力點頭,小心翼翼地將蓋好粗布的竹簍重新抱起,像捧著世上最易碎的珍寶一般,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腳步又輕又快,生怕驚動了懷裡的小生命。
寧雲棲看著她消失在後堂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卻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蔓延開來。“許公子,隻怕……沒那麼容易。”她低聲道,目光掠過緊閉的大門,“阿妤衝進來時那一聲‘不好了’,還有剛才老伯那句‘祥瑞’……黎明時分,街上並非完全無人。萬一……”
唐昭臨的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他知道寧雲棲的擔憂不無道理。有時候,秘密就像沙子,抓得越緊,漏得越快。阿妤的驚慌失措,老茶客脫口而出的“祥瑞”,都發生在客棧大門敞開的那一瞬間。雖然時間短暫,但足夠讓某個恰巧路過的早行人,捕捉到一絲半縷不同尋常的動靜。
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走到窗邊,透過窗欞的縫隙,靜靜地觀察著外麵逐漸亮起來的街道。青州城新的一天開始了,看似和往常一樣。但唐昭臨心中清楚,平靜的水麵之下,往往隱藏著最洶湧的暗流。
食鐵獸幼崽的出現,像是一顆投入棋局的意外棋子,徹底打亂了他原本的節奏。這究竟是福是禍?是單純的麻煩,還是……可以利用的變數?
他需要時間思考。但他也知道,留給他們保守這個秘密的時間,恐怕不會太多了。
果然,沒過多久,街麵上便開始隱隱約約地流傳起一些奇怪的閒話。“欸,聽說了嗎?今天一大早,好像有人在江湖門客棧門口聽到什麼動靜……”
“是啊,好像是那個小丫頭阿妤,哭著喊著跑進去的,嘴裡還嚷著什麼‘不好了’……”
“我還隱約聽到一聲‘祥瑞’什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江湖門客棧最近怪事本來就多,又是機關又是……難不成真出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白日裡的江湖門客棧,非但沒有因為清晨那場小小的風波而變得門庭冷落,反而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熱鬨。或許是昨日機關帶來的新奇感尚未散去,又或許是清晨那模糊不清的“祥瑞”傳聞悄然發酵,吸引了更多好事者的目光。
總之,到了午時,大堂裡已是人聲鼎沸,座無虛席。那些精巧的機關走獸、負磐石奴依舊在各司其職,新奇感猶存,但許多客人的眼神卻不時地瞟向後堂,或是看似不經意地打量著忙碌穿梭的阿妤,試圖從她臉上或客棧的細微之處找出些什麼端倪。
客房更是前所未有地爆滿。不少人借著住店的名義,實則懷著探尋秘密的心思。他們或三三兩兩聚在大堂角落低聲議論,猜測著早上的動靜究竟為何;或假意欣賞牆上的字畫、角落的盆栽,實則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可能的藏匿之處。
“寧老板,今兒個生意可真好啊!”一位熟客端著茶碗,看似隨意地問道,“早上聽外麵有人說,客棧好像有點小動靜?沒什麼事吧?”
寧雲棲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手下麻利地算著賬,回答得滴水不漏:“勞您掛心了,沒什麼大事。就是阿妤那丫頭,早上貪玩,在後山不小心絆了一跤,嚇著了而已。小孩子家家,一驚一乍的,讓各位見笑了。”
她這番解釋合情合理,又帶著幾分自嘲,打消了不少人的直接疑慮。但總有那麼些心思活絡的,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隻是不好再追問,便將目光轉向了那位始終保持著幾分神秘感的“許公子”。
唐昭臨如往常一般,偶爾在大堂裡走動,檢查一下機關的運轉情況,或是獨自坐在角落,目光平靜地看著這滿堂喧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氣中彌漫的探尋意味,那些或隱晦或直接的視線,都如同細密的針,不斷刺探著這家客棧剛剛築起的脆弱防線。
他知道,麻煩才剛剛開始。食鐵獸幼崽的出現,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遠未平息。《天工千機策》的風聲未定,又添祥瑞疑雲,這兩者疊加,足以讓江湖門客棧成為一個巨大的漩渦中心。這對他原本引蛇出洞、暗中調查的計劃,無疑增添了極大的變數和風險。生意的好壞,此刻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了。
就在他心思沉凝之際,他經過一處靠近窗邊的桌子,那裡坐著三四個衣著光鮮、看似走南闖北的商人模樣的食客。他們的談話聲不算小,夾雜在嘈雜的人聲中,卻有幾個關鍵詞,如冰錐般狠狠刺入了他的耳膜。
“……要我說啊,這天下最該殺的,就是那幫屍位素餐的貪官汙吏!”一個微胖的商人放下酒杯,憤憤不平地說道。
“劉兄此言差矣,”旁邊一個稍顯精明的商人接口道,“貪官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與貪官勾結、為虎作倀的江湖敗類!”
“吳老板說得是!”另一人立刻附和,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鄙夷,“就說那權傾朝野的李相李樞衡!聽說他富可敵國,搜刮的民脂民膏堆積如山,光是貪墨的田稅田地,就夠咱們蜀州百姓吃好幾年的了!簡直是國之碩鼠!”
“哼,李樞衡那狗賊固然該死,”先前那微胖商人冷哼一聲,壓低了些聲音,卻更顯怨毒,“可我聽說,他能如此肆無忌憚,背後少不了助力!尤其是蜀中那什麼……唐門!對,就是那個以機關暗器聞名的唐門!據說唐門與他暗中勾結,用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幫他鏟除異己,聚斂財富!真是蛇鼠一窩,狼狽為奸!這唐門,我看也是江湖毒瘤,早該被連根拔起了!該死!真是該死!”
“唐門與他勾結……”這句話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利箭,瞬間射穿了唐昭臨刻意維持的平靜。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儘管隻有一瞬,快得幾乎無人察覺。但那一刻,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卻驟然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心底最深處騰起,瞬間席卷全身。
李樞衡!
唐門!
勾結!該死!
這些字眼,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靈魂上。外界的傳言,竟已扭曲至此!將唐門的滅門之禍,顛倒黑白,汙蔑成與仇敵勾結的幫凶!這比直接的殺戮,更讓他感到錐心刺骨的憤怒與悲涼。
那幾個食客還在唾沫橫飛地議論著朝廷的黑暗、官員的貪腐,以及他們道聽途說來的“唐門劣跡”,渾然不覺身邊剛剛經過的那位沉默青年,眼中瞬間閃過了一抹幾乎要噬人的冰冷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