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廂房內的燈火搖曳,映照著唐昭臨埋首於故紙堆的身影。案上,《山海經》《釋獸圖考》之類的古籍層層疊疊,幾乎要將他淹沒。他看著另一邊擺放的元動釜正發愁,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猛地抬頭,隻見修文走了過來,拿了幾塊糕點,興許是寧雲棲才做的。
“有辦法了!”
“修大俠!修師傅!”唐昭臨猛地站起身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修文麵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眼神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修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臉上寫滿了疑惑:“啊?啊?許大哥,你這是……怎麼突然這麼客氣?”他看著唐昭臨那雙亮得有些嚇人的眼睛,心裡隱隱覺得不太妙。
唐昭臨卻顧不得修文的反應,他用力握住修文的手臂,語氣急切而鄭重:“我有一要事相求!”
修文的心頭頓時警鈴大作。他來這客棧就是為了遠離江湖紛爭,過些平靜日子。這唐昭臨一開口“要事相求”,他立刻便有了不好的預感。能找到他修文的,還能有什麼好事?多半又是些需要他一身武藝才能解決的麻煩事。
“修文,你看!”唐昭臨不再多說,直接將修文拉到桌邊,指著桌上一個造型奇特的釜狀物體。那物體小巧,隻有八張大小,卻有著精密的結構,旁邊還散落著一些齒輪。燭光下,這些冰冷的物件泛著幽暗的光澤,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感。
“此物,是我根據曾經在唐門製作的元動釜為模本,嘔心瀝血,傾注心血製作出來的動力裝置!”唐昭臨的聲音裡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與自豪。
“動力裝置?”修文看著那古怪的釜狀物,眼中充滿了疑惑。他雖然也算是見多識廣,但眼前這東西他卻從未見過。
唐昭臨見修文不解,立刻詳細解釋道:“不錯!此物可以驅動機關,使其無需人力,自動運轉!”
“這麼神奇?!”修文聞言,臉上露出了震驚之色。他雖然知道機關術的巧妙,但能完全脫離人力驅動的機關,這簡直聞所未聞。
“確實如此。”唐昭臨臉上浮現出一絲難色,語氣也變得有些遲疑,“不過,它並非完全不需要介質。想要驅動此物,還是需要一些特殊的礦石。”他頓了頓,目光落在修文身上,“比如這江油盛產的硝石。”
硝石?修文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硝石他自然聽聞過,火藥就是用硝石做的,但大多被官府掌控,尤其是在江油,官府明令禁止私自開采和買賣。
“官府庫房裡……應該有一些硝石。”唐昭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修文的臉色,說著便抱起拳來,向修文深深一躬。
修文見狀,心中頓時了然。圖窮匕見!這唐昭臨鋪墊了這麼多,原來是把主意打到了官府的硝石上!
“啊?啊?許大哥,你……你該不會是想讓我去官府裡……拿吧?”修文的語氣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苦澀。
“正是如此!”唐昭臨的聲音斬釘截鐵,他抬起頭,眼中帶著懇求,卻又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定,“不過,鑒於之前我們也算是幫了雷知縣大忙,修大俠不必有所負擔,我就需要一點點”
“這……這不太好吧?不太道德吧?”他的目光掃過那精巧的元動釜,心中又隱隱生出好奇與一絲難以言說的悸動。
唐昭臨仿佛看穿了修文的猶豫,他趁熱打鐵,語氣更加誠懇:“此事,隻有修大俠能夠完成!你那手藝,幾乎沒有任何風險!而且……”他咬了咬牙,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我願意獻上我這個月的工錢,作為酬謝!”
工錢?唐昭臨那些工錢,跟打白工有什麼區彆,不過看唐昭臨的樣子,修文也不好意思拒絕,他也不想去拿,但是實在不好意思拒絕。
“那就一點點?”
修文沒多時便帶回來了幾塊白色的晶體,唐昭臨接過,立馬開始動手,龐大的元動釜,需要大量的計算,但是這小型的就可以簡略許多,他調配好硝石粉和煤炭的比例,複製了幾個更加小型的元動釜,大做特做了幾天。
終於,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工坊內連日來的叮當之聲歸於平靜。唐昭臨將阿妤、寧雲棲和修文請至後院,隻見月光下,幾個形態各異的木製身影靜靜矗立。
“這幾位,”唐昭臨帶著一絲得意,指著那些作品,“皆是我從《山海經》與各類古籍中汲取靈感,耗費心力製成。”
他首先指向一個渾圓如豬、背生尖刺的家夥:“此物名為‘豪彘’。”
三人循聲望去,隻見那“豪彘”圓滾滾的身軀頗為討喜,隻是背上那些刺略顯猙獰。
“許公子,此物有何用處?”修文好奇地問。
“豪彘背上的尖刺,可以用來插放點菜單,”唐昭臨解釋道,“如此一來,便能為阿妤分擔些許勞碌。”
接著,三人又將目光轉向旁邊一個更為奇特的造物。那東西四肢粗短,渾身渾淪,竟無五官,隻在背上生著一雙小巧的翅膀,乍看之下,竟有幾分笨拙的可愛。
“此為‘帝江’,”唐昭臨介紹道,“混沌無麵,能歌善舞。我將它製成這般模樣,是想讓它在客棧中傳遞些輕巧的菜品。”
除了這兩件大家夥,旁邊還擺放著一些小巧玲瓏的造物。其中一隻,形似斑鳩,翎羽斑斕,在月光下竟隱隱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此物名為‘灌灌’,”唐昭臨拿起那隻木鳥,“許多江湖豪客,慣於晚起,常因此耽誤行程。我便做了這‘灌灌’,置於客房之中。一來可做賞玩,二來嘛……”
他輕輕觸動機關,那“灌灌”便撲棱著翅膀,在地上滴溜溜地轉起圈來,尾部噴著氣,口中發出清脆而單調的鳴叫: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接連不斷的叫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同時,灌灌身上的光芒也隨著叫聲一明一暗地閃爍著,宛如真正的螢火蟲在夜空中飛舞。
“哎呀,好吵!”阿妤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嗔道,“好了好了,許公子,快讓它停下吧!”
唐昭臨微微一笑,依言收了機關。灌灌停止鳴叫後,身上的光芒也漸漸收斂,重新變回普通的木雕模樣。
“不過,”唐昭臨補充道,“這灌灌還有個妙用。夜間若有客人起身,它便會感應到動靜,自動發出柔和的光芒為客人照明,光線還會隨著客人的移動而遊走,如螢火蟲引路一般。天亮時則會自動熄滅。”
“還有這些。”唐昭臨指了指工坊角落裡另外幾件機關,“鹽幫事件後,我們廚房的廚子都跑路了,所以我還設計了這些,希望能幫上忙。”
他首先展示了一個滾筒狀的機關。隻見唐昭臨打開了機關,滾筒開始勻速轉動,時不時還顛兩下,仿佛在模擬某種特定的動作。隨後他拿起一個胡蘿卜,又啟動了旁邊一個裝著鋒利刀刃的機關,他將胡蘿卜輕輕推過去,刀鋒便自動切了起來,眨眼間就切成了完美的細絲,粗細均勻,令人歎為觀止。
“有了這些,我一個人在廚房裡就可以應付一切了。”唐昭臨語氣裡帶著幾分自信。
寧雲棲聞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倒是巧思,隻是……唐公子,這些機關到底是如何動起來的呢?”
唐昭臨眼中閃過一絲神秘的光芒,轉身從工坊中搬出一把看似普通的木椅:“雲棲姑娘不妨試試這個。”
寧雲棲疑惑地坐了下去,剛一落座,椅背和扶手上便有細微的機關啟動,開始根據她的體型自動調整。隨即,一陣舒緩的按摩力度從椅背傳來。
“這……”寧雲棲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竟能自動按摩?”
“不僅如此,”唐昭臨得意地說道,“力度輕重可調,還有不同的按摩模式。有的專門緩解旅途疲勞,有的專門放鬆肩頸,有的則有助於睡眠。”他指了指腳底的踏板,示意那才是關鍵所在。
“至於它們為何能動起來,”唐昭臨的聲音帶著幾分自豪與感慨,“曾經在唐門,我設計了一種特殊的機關,說是機關其實不是很準確,它能夠為機關提供澎湃的動力,名為‘元動釜’。”
“‘元動釜’?”阿妤瞪大了眼睛,驚呼出聲。
“是的,不過唐家堡的那個更為複雜精巧,能驅動更強大的機關,隻可惜……被毀壞了。”唐昭臨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隨即恢複平靜,指了指眼前的這些小型機關,“而這些,隻能用於小型的機械,隻需要每晚為其添加一些硝石和煤炭等物的混合,便能讓其動起來。”
寧雲棲和修文聽得連連稱奇:“這……這簡直是鬼斧神工,太精巧了!不過,這會不會暴露您的唐門身份?”
唐昭臨自信地笑了笑:“不用擔心,這是唐門從未公開過的技藝,即便唐門核心子弟,也鮮有人知其奧秘。”
接下來的幾日,客棧裡悄然發生著變化。
那隻豪彘被放在大堂角落,背上插著菜單。大多數客人路過時隻是瞥一眼,偶爾有人會停下來仔細看看菜品。有個挑剔的商人嫌菜單字跡潦草,隨口抱怨了幾句,阿妤便重新寫了一份工整的插上去。
帝江第一次出現在大堂時,正值午飯時分。它慢悠悠地從廚房方向走過來,背上托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肥腸麵。噴著蒸汽,坐在附近的幾個客人都停下了筷子,目光跟著它移動。帝江走到指定桌前停下,那位點麵的客人愣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接過碗。
麵條上浮著一層紅油,肥腸切得厚實,配菜豐富,香味撲鼻。“這……”客人看看帝江,又看看阿妤,“這是怎麼回事?”
“哦,這是我們新添的………助手。”阿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許公子做的。麵還熱著呢,您快嘗嘗。”
客人點點頭,夾起一筷子肥腸麵送入口中,頓時眼前一亮:“這肥腸處理得真乾淨,一點腥味都沒有!”江湖上奇人異事多得是,一個會走路的木頭人雖然少見,但也不至於大驚小怪。
倒是有個小孩子對帝江很感興趣,跟在它後麵轉了好幾圈,直到被大人拉走。
房間裡的椅子和灌灌則更加低調。客人們大多在疲憊時才會注意到椅子的舒適,在夜深時才會發現那隻小鳥身上散發的微弱光亮。有位客人半夜起身時,發現灌灌竟會跟著自己移動,為他照亮去路,第二天便好奇地詢問阿妤這是什麼緣故。阿妤總是含糊地說是“客棧的特色”。
還有客人發現,那隻看似普通的木鳥,到了清晨時分竟會發出清脆的鳴叫聲,比雞鳴還要準時。有早起趕路的客人因此再也不會睡過頭,對此讚不絕口。
漸漸地,江湖門客棧有了些名氣,但不是因為什麼驚世駭俗的奇跡,而是因為住得舒心,吃得順口。有熟客會特意繞道來住一晚,也有人會推薦朋友過來。
而唐昭臨,依舊在人群不易察覺的角落,靜靜觀察著這一切。客人們與機關的每一次互動,阿妤的每一次提醒,寧雲棲的每一次微笑與蹙眉,都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這些鮮活的、充滿了煙火氣的場景,像是一點點溫暖的溪流,正緩慢地滲透進他那顆背負著仇恨與秘密、幾乎要被冰封的心。
一夜喧囂散儘,江湖門客棧終於沉入了短暫的寧靜。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晨曦微弱的光芒透過窗欞,給大堂裡那些靜止的機關走獸都鍍上了一層朦朧的金邊。寧雲棲起得早,正預備著今日開張所需,算盤珠子撥得輕響。唐昭臨則立在窗邊,目光望著後山的方向,神色平靜,不知在思索些什麼。客棧裡還彌漫著昨夜殘留的酒菜香氣,一切顯得安穩而尋常。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慌亂的呼喊徹底打破!“不好了!寧姐姐!許公子!不好了!”
是阿妤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惶。
隻見客棧那虛掩的木門被猛地撞開,阿妤小小的身影踉蹌著衝了進來。她頭發淩亂,臉上還沾著泥土和露水,平日裡總是掛著活潑笑容的小臉此刻煞白一片,大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更引人注目的是她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半舊的竹簍,竹簍用一塊粗布蓋著,但仍能看到有東西在裡麵輕輕蠕動。
“阿妤,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寧雲棲心頭一緊,連忙放下算盤迎了上去,語氣帶著安撫。
唐昭臨也迅速轉過身,銳利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阿妤和她懷裡的竹簍上,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我……我今早去後山……想采些新鮮竹葉……”阿妤喘著粗氣,聲音發顫,努力想把話說清楚,“結果……結果在竹林深處……聽見有嗚嗚的聲音……我找過去……就看見……看見……”
她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乾脆小心翼翼地將懷裡的竹簍放在一張空桌上,顫抖著手掀開了那塊粗布。
瞬間,大堂裡的幾個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竹簍裡,蜷縮著一隻……毛茸茸、黑白分明的小東西!
它隻有家貓大小,皮毛柔軟而蓬鬆,黑色的眼圈,圓滾滾的身體,短短的四肢……赫然是一隻活生生的、傳說中的食鐵獸幼崽!
這幼崽看起來十分虛弱,閉著眼睛,發出細微的、可憐的嗚咽聲。它的一條後腿似乎受了傷,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蜷著,上麵還沾著乾涸的血跡和泥土。
“這……這是……”寧雲棲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蜀地的祥瑞,食鐵獸,傳說中蚩尤的坐騎就是它。”
起早的修文正打掃衛生,“撲通”一聲,手裡的掃帚掉在地上,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結結巴巴地道:“食……食鐵獸?活的?!天爺啊!”
唐昭臨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快步上前,仔細查看那幼崽的傷勢。他的表情依舊冷靜,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與思索。
就在這時,一位常來客棧的老茶客,恰好推門進來準備喝早茶,一眼看到桌上的情景,頓時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片刻之後,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都變了調:“祥瑞!這是祥瑞啊!食鐵獸!活生生的食鐵獸!咱們蜀中已經多少年沒見過活的食鐵獸了!”
他這一嗓子,如同投入熱油的冷水,瞬間引爆了整個客棧!
“什麼?祥瑞?”
“這……這是……”寧雲棲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見過唐昭臨做的那個機關食鐵獸,惟妙惟肖,但眼前這個……這分明是活物!那微弱的呼吸,那柔軟的皮毛,那痛苦的嗚咽……絕非機關造物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