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被圍困得如同鐵桶一般。前門後門,都有衙役和鹽幫的眼線二十四小時輪班盯梢,連阿妤出去采買生活必需品,都必須在他們虎視眈眈的監視下進行,所購物品也要經過粗略的檢查。江湖門客棧,徹底成了一座孤島,一座隨時可能被風浪吞噬的囚牢。
寧雲棲那番關於“錢四海賬冊”的驚人之語,雖然暫時逼退了楊慶藩和陳雷,卻也激起了更深的猜忌和殺機。他們如同兩頭被激怒的野獸,暫時蟄伏,卻在暗中磨礪著更鋒利的爪牙,尋找著一擊致命的機會。客棧內的氣氛,比任何時候都要壓抑和凝重。
才招來的夥計見到這情形,紛紛跑路不乾了。時間,成了最寶貴的資源,也是最殘酷的敵人。
“他們肯定在想辦法核實賬冊的真偽。”賬房內,油燈的光芒映著四人嚴肅的臉龐。寧雲棲冷靜地分析著,“或許會去搜查錢四海可能藏匿物品的其他地方,或許會去尋找當年與錢四海有關聯的舊人,甚至可能……直接用刑逼供那些被抓的鹽幫低層嘍囉,看能否問出蛛絲馬跡。無論如何,他們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
“硬闖探查入口,風險太大,外麵的眼線太多了。”唐昭臨目光掃過窗外隱約可見的人影,沉聲道,“但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後院那口看似平平無奇的枯井上,“昨夜阿豹帶人來,主要注意力都在老槐樹和柴房,對這口井隻是草草看了一眼,並未深究。今天楊慶藩的人也是如此。他們可能認為枯井無用,或者……入口的開啟方式,與他們掌握的信息不同。”
修文此刻正攤開那幾張他已研究了無數遍的客棧舊契和一張極為簡陋的後院布局圖紙,手指在枯井的位置上反複摩挲。“這張簡圖上,”他眉頭緊鎖,指著圖紙上的一個點,“枯井的位置畫得很潦草,但旁邊似乎有一個非常模糊的標記,反複看了很多次,越看越像……一個水波的紋路?”
“水紋?”唐昭臨眼神陡然一亮!他立刻聯想到錢四海跑船的背景,以及之前對石板機關複雜性的猜測。“難道……暗道的開啟機關,並非直接作用於石板本身,而是與這口枯井有關?甚至可能……與水位,或者某種特定的水流信號有關?”
事不宜遲,必須立刻驗證。趁著夜色漸深,監視者也因連日緊繃而出現短暫鬆懈的間隙,唐昭臨悄無聲息地潛入了後院。寧雲棲和修文則在後門口和通往後院的走廊處望風,阿妤則留在前堂,假裝打掃,隨時準備發出約定的警示信號。
唐昭臨沒有貿然下井,而是蹲在枯井邊,借著微弱的月光和遠處燈籠的餘暉,仔細觀察井沿那一圈厚重的青石磚。井沿飽經風霜,布滿苔蘚和裂紋。他伸出手指,如同最謹慎的工匠,一寸寸地觸摸、敲擊。
終於,他的手指停留在井沿內側幾塊顏色與其他石磚略有不同、顯得更為濕潤和光滑的石磚上。這些石磚的位置排列看似隨意,但唐昭臨敏銳地察覺到它們之間似乎存在某種特定的關聯。這幾塊石磚的磨損痕跡也更重,像是常年被某種東西反複按壓或摩擦。
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嘗試。他伸出手指,按照不同的順序、節奏和力度,在那幾塊特殊的石磚上按壓。
一次,兩次……石沉大海,毫無反應。唐昭臨的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心跳也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加速。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麵的眼線隨時可能發現異常。
他摒除雜念,再次嘗試。
當他的手指以特定的力道按壓下最後一塊石磚時——“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夜風吞沒、卻又無比清晰地傳入唐昭臨耳中的機栝複位聲,驟然從老槐樹的方向傳來!
唐昭臨猛地抬頭望去!隻見在老槐樹虯結的樹根掩映下,那塊他們之前重點關注,甚至被鹽幫撬動過的石板,此刻竟然無聲無息地、如同精密機械般向內側平移並沉降了半分,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側身擠入的、通往地底深處的幽暗入口!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入口的機關,竟然真的隱藏在這口不起眼的枯井之中!
唐昭臨立刻對暗處的寧雲棲和修文打了個手勢。兩人眼中同時閃過激動和緊張的光芒,迅速向入口靠近。
“快!時間緊迫!”寧雲棲當機立斷,聲音壓得極低,“唐昭臨,你先進去探路。修文,帶上火折子、記錄工具和武器。阿妤那邊暫時沒有示警,我們必須抓緊時間!”
三人不再有絲毫猶豫。唐昭臨率先深吸一口氣,側身滑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寧雲棲緊隨其後,修文也迅速跟了進去。就在他們三人身影消失在地底的瞬間,那開啟的石板又悄無聲息地向上抬升、合攏、複位,仿佛從未開啟過一般。老槐樹下,除了夜色和風聲,一切又恢複了原狀。
地底的黑暗中,唐昭臨點燃了火折子。微弱跳躍的光芒,映照出一條向下延伸的、由粗糙石塊砌成的狹窄階梯,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和長年封閉的陳腐味道。未知的秘境,正在他們腳下緩緩展開。
石板在身後悄然合攏,隔絕了外界的月光與聲響,世界瞬間被濃稠的黑暗與死寂吞沒。唐昭臨手中的火折子發出微弱的劈啪聲,跳躍的火焰是這地底世界唯一的光源,映照出一條陡峭向下、僅容一人通行的石階。石階由未經打磨的粗糙石塊砌成,表麵濕滑,布滿青苔,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空氣潮濕而渾濁,帶著濃重的泥土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腐味道,仿佛塵封了無數歲月的秘密。
三人屏住呼吸,由唐昭臨持火折子在前探路,寧雲棲居中,修文殿後,一步一步沿著濕滑的石階向下探索。階梯盤旋而下,仿佛沒有儘頭,四周寂靜無聲,隻有他們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在狹窄的空間裡回蕩,平添了幾分幽深與詭異。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感覺已深入地下數丈,前方的黑暗中終於透出一絲豁然開朗的感覺。石階走到了儘頭,眼前出現了一個不算太大、但異常堅固的地下石室。
石室約莫三丈見方,四壁用巨大的青石壘砌,接縫處用某種類似糯米汁的材料填充,顯得異常牢固。地麵鋪著厚厚的防潮油氈布,即便時隔多年,大部分地方依舊保持著乾燥。火光所及,可以看到石室的角落裡堆放著一些早已腐朽不堪的麻袋和散開的木箱,地上散落著一些已經結塊、變成暗褐色的鹽漬,印證了這裡曾經作為私鹽倉庫的用途。
而在石室的另一邊,則散落著一些與航海相關的物品:一個破碎的黃銅六分儀,幾卷因為潮濕而粘連在一起、難以展開的老舊海圖卷軸,幾柄樣式奇特、帶有明顯南洋風格的彎刀和吹箭筒,甚至還有一些造型古怪的貝殼和風乾的海星裝飾品。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此地前主人錢四海那段不為人知的“跑船”經曆,以及他與大海、與南洋千絲萬縷的聯係。
這裡,顯然就是錢四海深藏多年的秘密據點。
“看來傳言不虛,錢四海不僅僅是販賣私鹽,他還懂得利用自己的航海知識,建造了這樣一個隱秘的藏身和儲貨之所。”
寧雲棲的目光第一時間被石室正中央那張由巨大青石板打造的石桌所吸引。石桌表麵覆蓋著一塊厚厚的、防水的油布。她心中一動,預感到最重要的東西或許就在那裡。她快步上前,伸手揭開了那塊沉重的油布。
油布之下,並非空無一物!石桌的中心被掏空,裡麵嵌入了一個扁平的、約莫兩尺見方的金屬箱子!箱子由某種閃爍著暗沉光澤的特殊合金打造而成,表麵沒有任何縫隙,隻有一個極為複雜的圓形鎖孔,鎖孔周圍刻著一圈如同迷宮般交錯的線條和幾個奇特的符號,組成一個類似航海羅盤的圖案。
“這是……”唐昭臨立刻上前,蹲下身仔細查看那個奇特的鎖孔,眉頭緊鎖,“是南洋一帶海盜中流傳的‘迷宮鎖’,也叫‘羅盤鎖’。結構極其複雜,據說內部機簧巧迭,沒有特定的‘鑰匙’和一套嚴格按照順序、方位操作的開鎖手法,根本無法打開。強行破壞的話,多半會觸發內部的自毀機栝,將裡麵的東西一同毀掉。錢四海果然心思縝密,竟然用上了這種東西。”他嘗試著檢查了一下鎖芯,又撥弄了一下羅盤圖案外圈似乎可以轉動的刻度環,但那刻度環紋絲不動,顯然是被內部鎖死了。他搖了搖頭,“沒有鑰匙和法門,憑蠻力是打不開的。”
唐昭臨的話讓眾人心頭一沉。找到了寶藏,卻被一道無法逾越的鎖擋在了門外,而頭頂敵人隨時可能破門而入,焦急的情緒開始蔓延。
寧雲棲的目光在石桌上那些與箱子一同顯露出來的、錢四海隨手擺放的雜物上掃過:幾枚生鏽的銅錢,一顆磨損的鯊魚牙齒,還有一個沾滿了厚厚灰塵的木質海螺擺件。這些東西看起來平平無奇,似乎與這堅固的金屬箱和複雜的鎖毫無關聯。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仔細觀察著那“羅盤鎖”以及箱子周邊的修文,目光忽然定格在那個不起眼的海螺擺件上。它靜靜地躺在石桌角落,之前因為沾滿灰塵,幾乎與石桌融為一體。但此刻,修文的視線在那海螺獨特的螺旋尖端與“羅盤鎖”中心一個極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凹孔之間來回移動。那凹孔的形狀,似乎與海螺尖端的弧度有著某種微妙的對應。
他心中一動,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將海螺拿起。拂去積塵,他發現這海螺的尖端似乎經過了細微的人工打磨,使其形成了一個不甚規則卻又帶著特定弧度的尖錐。當他嘗試著將這海螺尖端輕輕探入“羅盤鎖”中心那個小凹孔時,竟嚴絲合縫地嵌入了進去!
“這……這難道是……以物為鑰,依形而解?”修文失聲低語,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眼神中充滿了震驚與恍然,“我曾在古籍中見過記載,有些奇門鎖具,其‘鑰匙’並非標準製式,而是取自天然之物,再稍加改造,利用其獨一無二的形態來撥動機關。”
寧雲棲和唐昭臨都驚訝地看向他。唐昭臨追問:“修文,你的意思是,這個海螺……就是鑰匙?”
修文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深吸一口氣,將海螺尖端穩穩地嵌入鎖孔中心的凹槽。那海螺仿佛成為他手臂的延伸。他凝視著鎖孔周圍那些迷宮般的線條和奇特的符號,它們不再是單純的裝飾,而像是某種密碼盤的刻度。
“這‘羅盤鎖’的玄機,恐怕就在於此。”修文沉聲道,“這些符號和線條,代表了不同的方位和順序。需要用這海螺為‘針’,按照特定的軌跡和力道,依次撥動內部隱藏的機簧。”
他深吸一口氣,對寧雲棲和唐昭臨道:“這鎖,或許……我能試試。”在寧雲棲和唐昭臨已然了然卻又帶著幾分期待的目光中,修文屏住呼吸,
雙手穩穩地握住海螺的尾部,以其尖端為支點,開始在“羅盤鎖”那複雜的盤麵上緩緩移動。他的動作不再是平日裡打算盤、寫賬冊時的沉穩,而是變得異常靈巧、精準,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海螺的尖端在那些交錯的線條間遊走,時而輕點,時而旋撚,時而微微施力下壓。每一次動作,都對應著“羅盤鎖”上一個特定的符號或交彙點。唐昭臨注意到,修文的耳朵緊貼著冰冷的箱體,似乎在傾聽內部最細微的機栝因海螺尖端的撥動而發出的輕響。他的指尖控製著海螺,仿佛一位經驗豐富的舵手在驚濤駭浪中操控著船舵,每一個細微的角度和力度的變化都至關重要。
石室內寂靜無聲,隻有火焰的劈啪聲和海螺尖端與金屬鎖麵摩擦發出的極其細微的“滋滋”聲。汗水,順著修文的鬢角滑落,但他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小小的鎖孔與海螺的互動之中。
終於,在一連串如同行雲流水般順暢的操作之後,當修文握著海螺,以其尖端在一個看似普通的符號上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輕輕一撬——
“哢嗒!”
一聲清脆悅耳的輕響,如同冰裂,又如同玉碎,從金屬箱內部清晰地傳出。那原本紋絲不動的“羅盤鎖”外圈刻度環,此刻微微鬆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幾下更為精細的撥轉。“哢!哢嚓!”
隨著最後一聲機簧複位的脆響,那困擾他們的南洋迷宮鎖,應聲而開!原本緊鎖的圓形鎖麵,竟然可以像一扇小門般向一側旋開,露出了下麵的箱蓋提手。
修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色有些蒼白,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他鬆開手中的海螺,那海螺“咕嚕”一聲滾落在石桌上。他抬手擦了擦汗,迎向寧雲棲和唐昭臨那帶著探究和了然的目光,略微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唐昭臨看著他,語氣帶著幾分複雜:“修文,你這手絕活,之前那鹽幫的庫房,怕也是這麼‘進去’的吧?”
修文聞言,摸了摸鼻子,沒有直接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略顯含糊地說道:“行走江湖,總得有些傍身的技藝……這鎖確實偏門,也是恰好以前在一些舊書上見過類似的機關,才敢一試。還是快看看裡麵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吧。”他連忙轉移話題,催促著寧雲棲。
寧雲棲深深地看了修文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倒也沒有繼續追問,立刻上前,握住那顯露出來的提手,掀開了那沉重的合金箱蓋。箱內,沒有金銀珠寶,沒有奇珍異玩,隻有一遝遝用厚厚的油紙仔細包裹並用蠟封好的文件。最上麵的是幾本厚厚的賬冊,往下是成遝的信件,最底下還有幾張繪製得極為精細、標注著各種秘密記號的地圖!
寧雲棲迫不及待地拿起最上麵的一本賬冊,迅速解開蠟封,借著火光快速翻閱起來。賬冊的紙張已經微微泛黃,但上麵的字跡卻依舊清晰遒勁,記錄的內容更是觸目驚心,遠超他們之前的任何想象。
這賬冊,不僅僅記錄了錢四海利用此地販運私鹽的數量、航線、接頭人(陳雷的名字赫然在列)以及與楊慶藩等地方官員的分贓比例……更令人心驚肉跳的是後麵占據了更大篇幅的內容:
操控官鹽市場:詳細揭露了他們如何與鹽運司的內部人員勾結,通過控製官鹽的投放量、故意摻假、惡意抬價等手段,製造官鹽市場的混亂和短缺,從而為利潤更高的私鹽網絡開拓空間,牟取暴利,將百姓層層盤剝。
賬冊中清晰地記載著一筆筆天文數字般的款項,以“過路費”“茶水錢”“冰敬炭敬”“孝敬上峰”等各種名目,通過隱秘的錢莊和代號(如“西風信使”“陝中轉運司鄭主事”),源源不斷地流向了西安方向,而這些款項的真正來源,正是本應上繳國庫的巨額鹽鐵稅賦!
賬冊中不僅有鹽幫高層和地方官員的名字或代號,更用一種極為隱晦的暗語和家譜式的結構,勾勒出了一個以關中趙氏家族為核心,輻射川、陝、甘多地,深度滲透鹽鐵、漕運、官場乃至軍方的龐大利益集團的輪廓,其中甚至數次提及與那位身份神秘、權力極大的“京城裡大人”的直接聯係和利益輸送。
在賬冊的最後幾頁,以及幾封殘缺的信件碎片中,寧雲棲找到了錢四海當年突然消失的真相!他並非僅僅因為擋了鹽幫的路,而是因為他無意中發現了趙氏集團利用鹽鐵網絡偷運軍械、戰略物資的驚天秘密,甚至可能掌握了他們暗中與帝國西北邊境某些不安分勢力勾結的蛛絲馬跡,正是這足以顛覆一切的發現,引來了趙氏集團和相關官府勢力的雙重滅口追殺。
“我的天……”修文湊過來看了幾頁,已是麵色慘白,手腳冰涼,聲音都在止不住地顫抖。”
寧雲棲緩緩合上賬冊,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蒼白。江左李氏貪圖田賦,已讓東南民生凋敝;而這趙氏鯨吞鹽鐵,還有養寇之嫌,其野心和危害,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看似強盛的帝國,內裡早已被這兩大毒瘤蛀蝕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
就在三人心神激蕩,被這驚天秘辛所震撼之際——“咚!咚!咚!”
頭頂上方,突然傳來沉悶而有力的撞擊聲!伴隨著隱隱約約的叫罵聲和指揮聲!石屑開始簌簌地從石室頂部落下!
“不好!”唐昭臨臉色驟變,猛地抬頭,“他們失去耐心了!開始用蠻力強攻入口了。”
外麵的敵人,已經不顧一切!他們被困在了這地底的秘密囚籠之中,生死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