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夜消散,黎明到來,但江湖門客棧上空的陰霾並未隨之散去,反而愈發濃重。昨夜鹽幫的倉皇撤退並未帶來安寧,反而預示著更猛烈的風暴即將來臨。客棧的生意一落千丈,流言蜚語如同無形的網,將這裡與外界隔絕開來。鎮上居民避之唯恐不及,偶有不明就裡的外地客商,也在探聽到風聲後匆匆離去。往日還算熱鬨的大堂,此刻門可羅雀,蕭索異常。
監視變得毫不掩飾。鹽幫的生麵孔公然在街對麵的茶攤坐著,目光不時投向客棧。衙門差役也借巡查之名,在門口逡巡,探頭探腦。其中一名看似尋常、年紀稍長的差役,目光尤其銳利,似乎並非隻關注市容那麼簡單,他的視線在唐昭臨和寧雲棲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
阿妤清晨采買歸來,帶回的不僅是日漸稀少的食材,還有市井間的怨聲載道。“姐姐,好多人都在罵,”她小臉氣鼓鼓的,“好不容易能買到官鹽,還摻沙子,又苦又澀,他們說,這日子沒法過了。”
客棧賬房內,氣氛壓抑。寧雲棲沉聲道:“官鹽質次價高,私鹽屢禁不絕,這背後絕非楊慶藩一個縣丞能隻手遮天。朝堂上傳聞江左李氏把持田稅,關中趙氏掌控鹽鐵,看來並非空穴來風。江油地處要衝,這裡的鹽道,恐怕就是那隻吞噬民脂民膏的巨鱷,在蜀中的一條重要血管”
唐昭臨目光冷冽,望向柴房方向那兩袋惹禍的私鹽:“鹽鐵,民生之基,國庫命脈。操控鹽鐵,既扼百姓咽喉,又吸國家之血。這比貪汙受賄,對社稷根基的侵蝕更深、更隱蔽。”
修文也帶回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我打聽到,近幾年川北上繳的鹽鐵稅逐年銳減,與市價和產量完全不符,賬目卻做得天衣無縫。私下都說,大頭都流向了關中。這雷知縣與楊縣城不對付,楊縣丞最近如此急躁,恐怕也是感覺到了壓力。”
蜀王府?雷恩?寧雲棲心中疑慮更深。
午後,麻煩如期而至。兩個地痞流氓上門滋事,拍桌打罵,吃霸王餐,言語間極儘挑釁,囂張地叫嚷著“以後這劍南的鹽巴生意,都得聽我們豹爺的!”
寧雲棲強壓怒火,親自出麵,賠笑送走瘟神。她瞥見街對麵那名銳利差役眼中一閃而過的思索。
“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安撫著氣憤的阿妤和修文,“他們是來逼我們犯錯,給楊慶藩介入的借口。時候未到,我們隻能忍。”
後院,唐昭臨對石板機關的研究陷入瓶頸,機關的複雜性超出了預期。就在客棧內憂外患之際,前堂傳來修文驚慌失措的叫喊:“老板娘!唐大哥!官府……官府來人了!說是要搜查客棧!”
話音未落,楊慶藩已帶著大批衙役和喬裝的鹽幫打手闖入,陳雷獰笑著跟在身後,在衙役的隊伍中有一位目光銳利的年長差役也混在其中,不動聲色。
四麵楚歌,圖窮匕見!風暴,終於正麵襲來。
“楊大人,您這是……”寧雲棲迅速上前,恰到好處地擋住通往後院的路徑,臉上帶著驚慌與不解。
楊慶藩根本不屑與她對話,衙役頭目厲聲喝道:“讓開!奉縣尊大人令,江湖門客棧涉嫌窩藏欽犯,私藏違禁品!阻撓搜查者,以同黨論處!”
羅織罪名,強行闖入!陳雷臉上的得意毫不掩飾。
“大人!我們安分守己,定是有人惡意誣告!”寧雲棲試圖拖延。
“搜過便知!”楊慶藩不耐煩地揮手,“仔細搜!尤其是後院,寸土不放過!”
衙役如狼似虎般湧入,目標明確——部分人直撲柴房,其他人則在老槐樹周圍“仔細”搜查,甚至拿出鐵釺敲打地麵!唐昭臨心頭一沉,石板的秘密岌岌可危。
就在此時,柴房方向傳來驚呼:“大人!這裡有東西!”
兩個衙役拖出那兩袋私鹽,故意劃破,白花花的鹽巴傾瀉而出。“私鹽!人贓並獲!”衙役頭目大叫。
陳雷上前:“大人英明!果然與私鹽販子勾結!”
楊慶藩滿意點頭,輕蔑地看向寧雲棲和唐昭臨:“證據確鑿,拿下!”衙役撲上前來。千鈞一發之際,寧雲棲猛地抬頭,聲音不大卻清晰響徹院落:寧雲棲立刻接口,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淒楚和決絕:“大人!草民一介女流,若是進了楊大人的衙門大牢,恐怕……恐怕等不到說出真相那一天了,那本賬冊……那本賬冊已被我藏在一個隻有我自己知道的、絕對安全的地方!若我遭遇任何不測,自然會有人代替我,將它……將它送到它該去的地方!比如……成都府!”
“成都府?”楊慶藩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知道成都府意味著什麼。
“你……你敢威脅本官?!”楊慶藩色厲內荏地喝道,但聲音已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顫抖。
寧雲棲挺直脊背,迎著他殺人般的目光,平靜地回視。她賭的就是楊慶藩和陳雷做賊心虛,賭他們不敢冒徹底暴露的風險。
楊慶藩的目光在寧雲棲、唐昭臨、地上的私鹽以及陳雷陰沉的臉上急速轉動,腦中天人交戰。抓人?可能引爆一個無法控製的炸彈,甚至驚動更高層。放人?絕無可能!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臉上強行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老板娘!既然你說有賬冊,能自證清白,本官就給你一個機會!”他話鋒一轉,試圖找回場麵
“但!這私鹽人贓並獲,乃是鐵證!此罪不容抵賴!來人!”
他對著衙役頭目使了個眼色:“將這些贓物——私鹽,全部收繳帶走!傳我的命令,江湖門客棧即日起,嚴加看管!所有人等,一律不得擅自離開客棧半步!待本官查明賬冊真偽,厘清案情之後,再做定奪!”
既沒說抓,也沒說不抓,而是用一個模棱兩可的“軟禁”決定,暫時將這個燙手山芋穩住,給自己留下了回旋和查探虛實的時間。
衙役們如蒙大赦,七手八腳地將地上的私鹽重新裝袋,匆匆抬走。陳雷臉色鐵青,幾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敢反駁楊慶藩的決定。他怨毒地瞪了寧雲棲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我看你能裝到幾時!等我查清楚,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楊慶藩最後深深地看了寧雲棲一眼,仿佛要將她這張讓他吃了大虧的臉牢牢記住,然後才一甩袖子,帶著一眾心有餘悸的手下和滿腔不甘的陳雷,狼狽地離開了客棧。
直到那沉重的腳步聲和喧囂徹底遠去,客棧裡緊繃到極點的氣氛才驟然鬆弛下來。阿妤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被修文連忙扶住。寧雲棲的後背也早已被冷汗浸濕,她靠著門框,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勉強站穩。
唐昭臨走到她身邊,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複雜的後怕和不易察覺的關切:“你剛才……太冒險了。”
“險中求勝,除此之外,彆無他法。”寧雲棲輕輕搖頭,眼神卻銳利依舊,絲毫沒有劫後餘生的輕鬆,“我們暫時安全了,但也徹底被困死在這裡。他們一定會用儘一切辦法,不惜代價地弄清楚賬冊的真假。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她轉頭,目光堅定地投向後院那棵飽經風霜的老槐樹:“必須在他們找到確認真偽的方法,或者失去耐心再次動手之前,找到真正的暗道!並且……想辦法,讓那本現在還不存在的‘賬冊’,變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