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黑色的雷霆如怒龍狂舞,將鉛灰色的雷雲撕出一道道猙獰裂口。
九天之上,劫火化作金紅色的雨絲,簌簌墜落時灼燒著虛空,連風都帶著焦糊的腥氣。
淩塵懸立於雷雲之下,素白道袍早已被劫火舔舐成飛灰,裸露的脊背與臂膀上,蛛網般的血裂正順著骨骼紋理蔓延。
他曾是離仙帝境僅一步之遙的淩霄仙尊,此刻卻清晰地聽見自己苦修十萬載的道骨,正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從尾椎到頂骨,寸寸崩解。
“不是劫力太強……”
他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血珠在雷光中炸開,視線卻穿透漫天紫電,死死鎖在丹田深處。
那裡,一縷微弱卻頑固的灼熱氣韻正隨著雷霆的節奏跳動,像附骨之疽般啃噬著他的根基。
“是這裡……從一開始就壞了。”
十五歲那年的記憶猝然撞入腦海。
彼時他還是青陽城淩家一個灰頭土臉的凡童,為了在家族靈根測試中壓過旁支子弟,趁夜偷服了父親淩嘯天尋來的“烈火丹”。
那丹藥確實炸開了他沉寂的火靈根,讓他在測試中一鳴驚人,卻也在經脈深處埋下了焚心蝕骨的隱患——那股熱氣,竟是丹藥殘留的燥火,十萬載都未曾熄滅。
他曾以無上修為強行壓製,甚至自創《焚天訣》試圖將隱患煉化,可在這最後一重“寂滅仙雷”下,天地規則容不得半分瑕疵。
燥火引動劫雷反噬,將他的道途絞成了齏粉。
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瞬,淩塵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若有重來之日……必不踏此歧途!
“阿塵!阿塵你醒醒!”
急促的呼喚裹著溫熱的氣息砸在臉上,粗糙的手掌帶著薄繭,一下下輕拍他的臉頰。
淩塵猛地睜眼,刺目的陽光讓他下意識眯起眼。
入目是熏得發黑的低矮木梁,梁上懸著半串乾癟的藥草,空氣中飄著苦艾與陳米混合的淡淡藥味。
而眼前的人,鬢角微霜,眼角爬著細紋,粗布短褐的肘部打著兩個補丁——竟是年輕了十萬歲的父親,淩嘯天!
“爹?”
他下意識開口,聲音卻不是仙尊的沉穩渾厚,而是少年人帶著變聲期的沙啞,像被砂紙磨過的銅鈴。
淩嘯天鬆了口氣,枯瘦的手指探上他的額頭,掌心的溫度燙得淩塵心頭一顫。
“嚇死爹了,不就是被你二叔家的狗蛋推了一把嗎?怎麼就暈了這麼久?是不是哪裡疼?”
他說著,視線掃過淩塵脖頸處蹭出的淡紅痕,眉頭又皺了起來。
二叔家的狗蛋……推了一把……
淩塵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段記憶像生鏽的鐵鉤,猛地拽開他塵封的過往——這是他十五歲那年,距離家族靈根測試還有整整三個月的時候!
他猛地坐起身,竹床發出“吱呀”的。
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纖細、蒼白,掌心沒有十萬載練劍留下的厚繭,隻有少年人特有的柔嫩,指節處還沾著點泥土。
他一把掀開身上的粗布單衣,胸口平坦,沒有雷劫留下的猙獰傷疤,隻有被推搡時蹭出的淡淡紅痕,像幾片落在雪上的楓葉。
“我……回來了?”
不是幻覺。
鼻尖的藥味,木梁的黴味,父親掌心的溫度,都真實得可怕。
他真的從仙帝劫的灰燼裡,爬回了十五歲這年。
淩嘯天見他發愣,從懷裡摸出個巴掌大的小玉瓶,玉瓶邊緣有道磕碰的缺口。
“你娘的藥快沒了,爹去後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采到‘血線草’換點藥錢。”
他把玉瓶塞進淩塵手裡,聲音壓得極低。
“這瓶烈火丹你先收著,是爹托藥鋪的王掌櫃好不容易弄到的,還有三個月測試,你偷偷服下,總能引動一絲靈根……”
小玉瓶入手微沉,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卻讓淩塵的指尖猛地一顫。
就是這瓶烈火丹。
前世他就是攥著這瓶丹藥,在測試中測出了中品火靈根,被族中長老看中,從此踏上仙途。
可也正是這丹藥,讓他的經脈像被蟲蛀的堤壩,看似堅固,實則早已腐朽,最終在雷劫下徹底崩塌。
“爹,這丹藥……”
淩塵攥緊玉瓶,指節泛白,喉結滾動著。
“我不能要。”
淩嘯天愣住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
“傻孩子,這可是你唯一的機會!咱們淩家在青陽城就是三流末等,你若測不出靈根,這輩子隻能守著二畝薄田當凡人,你娘的病……”
“當個凡人,也比根基毀了強。”
淩塵抬頭,眼底的迷茫褪去,隻剩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像深潭映著寒星。
“爹,你還記得後山那處寒潭嗎?就是黑風口往裡走三裡,潭邊長著不少冰苔的地方。”
淩嘯天更懵了:
“知道啊,那水冰得刺骨,前年李老栓家的牛掉進去,撈上來就凍成了冰砣子,去那兒乾啥?”
“淬體。”
淩塵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聽說有種古法,不用丹藥也能開啟靈根,隻是要多花些時間。”
他沒說的是,那不是什麼“聽說”的古法,而是他成為仙尊後,在極北冰原的上古遺跡裡見過的《寒泉淬體法》。
此法需以極寒之氣溫養凡身百日,雖比服用烈火丹晚半年開啟靈根,卻能洗去凡胎雜質,鑄就“無垢凡體”——那是連仙帝都夢寐以求的根基,純淨得能映照天地法則。
淩嘯天還想再勸,卻被兒子眼中的堅定懾住。
那眼神太深,太沉,像藏著十萬載的風霜,讓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少年陌生又熟悉。
“好……”
他最終還是點了頭,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妥協。
“你想試試就試試吧,隻是那寒潭太險,記得多穿件衣裳。”
“爹,”
淩塵忽然開口,叫住轉身要走的淩嘯天。
“後山禁地最近彆去,我聽獵戶說,那邊有妖獸出沒。
還有,娘的藥……”
他指了指牆角的藥簍,裡麵裝著幾株不起眼的野草。
“這‘龍須草’配‘野山棗’,再加三錢茯苓,用溫火慢熬半個時辰,比您買的丹藥管用,還便宜。”
淩嘯天拿起草藥,眉頭擰成個疙瘩。
龍須草遍地都是,野山棗更是酸得倒牙,這能當藥?
可看兒子撚起草藥時,指尖輕撚葉片的動作熟稔,連炮製時要去根須、蒸曬三刻的火候都說得清清楚楚,倒不像是信口胡說。
“行,爹這就去試試。”
他把草藥揣進懷裡,又看了眼兒子,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麼。
推開門,初夏的陽光潑在青石板路上,帶著槐花香和泥土的腥氣。
淩塵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胸腔裡鮮活跳動的心臟,那是十萬載都未曾有過的蓬勃生機。
他的眼底燃起兩簇小火苗,不是烈火丹的燥火,而是浴火重生的決絕。
雷劫碎我道骨,我便以寒泉重鑄。
前世缺憾萬千,今生步步為營。
這一次,他不僅要踏上仙途,還要走出一條……毫無瑕疵的通天大道。
轉身往後山走去,路邊的野菊沾著晨露,遠處的山巒披著淡青色的霧。
後山方向,寒潭的冰霧在林間若隱若現,像一匹被風吹動的白綾,靜靜等待著一位浴火重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