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吝嗇地透過高窗,在嘉德殿冰冷的地磚上切割出慘白的光斑。
空氣裡,沉水香灰燼混著昨夜未能徹底洗刷乾淨的血腥餘味,沉甸甸地壓著。
何悠悠蜷在寬大的鳳椅裡,像隻被丟進冰窟的貓,隻有指尖無意識地在袖口那道象征前世記憶的褶皺上反複摩挲,才能汲取一絲虛幻的暖意。
【永巷庫·鼠穴·東三·卯時】
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神經末梢。
卯時!淩晨五點!
張讓那條本該是死人的老毒蛇盤踞的永巷庫!
時間像把鈍刀子,一下下割著她緊繃的神經。
距離影流之主帶走變賣首飾的銀錢已過去大半日,殿外天色正不可阻擋地滑向黃昏。西市流民、粥棚、影流之主的承諾……一切懸而未決。
“太後……”柳葉的聲音在殿門口響起,帶著刻意壓低的謹慎,還有一絲掩飾不住的探究,“您……午膳都沒用幾口,奴婢讓小廚房燉了燕窩……”
何悠悠沒睜眼,隻從鼻腔裡擠出個模糊的“嗯”。柳葉輕手輕腳地進來,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燉品放在旁邊小幾上,眼神卻像刷子,一遍遍掃過何悠悠蒼白倦怠的臉和空曠得瘮人的大殿。
她在看什麼?看這位“死裡逃生”的太後是不是真被嚇破了膽?看昨夜那番“天譴”的威勢還剩幾分?
何悠悠心底冷笑。這深宮裡的活物,人也好,鬼也罷,都長著八百個心眼子。
“西市那邊……”柳葉狀似無意地提起,聲音拖長,等著何悠悠的反應。
來了!何悠悠猛地掀開眼簾,目光如淬了冰的針,直直刺向柳葉!
柳葉被她眼中陡然迸發的銳利驚得手一抖,差點打翻燕窩。
“說。”何悠悠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壓,不容置疑。
“是…是!”柳葉慌忙垂頭,“奴婢方才聽采買的小太監回來說……西市口,亂糟糟的,擠滿了泥腿子,烏泱泱的……”她臉上適時地露出嫌惡又憐憫的複雜神色,“聽說……聽說有人在施粥?也不知是哪位菩薩心腸的大善人……” 她抬起眼皮,飛快地瞟了何悠悠一眼,試探的意味濃得化不開。
施粥?影流之主動作這麼快?!
何悠悠心頭一跳,麵上卻不動如山,甚至端起那碗溫熱的燕窩,用小銀勺慢條斯理地攪著。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眼底翻湧的情緒。
“是嗎?”她聲音平淡,聽不出喜怒,“倒真是菩薩心腸。隻是……”她頓了頓,銀勺在碗沿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菩薩,拜的是哪路神仙?供的又是哪家香火?彆是……引狼入室的假慈悲。”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像裹了毒的冰碴子,狠狠砸在柳葉心頭。
柳葉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血色褪儘。她猛地跪倒,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奴婢愚鈍!奴婢該死!太後明鑒!奴婢隻是……隻是道聽途說……” 她嚇得語無倫次,渾身篩糠般抖起來。
何悠悠沒看她,目光投向殿外漸沉的暮色。夕陽熔金,將宮殿的飛簷勾勒出猙獰的剪影。影流之主……你這把借來的“暗刃”,到底是在為我劈開荊棘,還是在引火燒身?
“起來吧。”何悠悠放下幾乎沒動的燕窩,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去,把本宮那件素色的鬥篷拿來。”
“太後?”柳葉愕然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
“本宮要出去。”何悠悠站起身,深紫宮裝裙擺拖曳過冰冷的地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去看看……本宮的‘菩薩’心腸,到底暖不暖得了這亂世的寒。”
柳葉驚得魂飛魄散:“太後!萬萬不可啊!宮外流民混雜,盜匪橫行!董……董太師剛走,局勢未穩!您萬金之軀,豈能……”
“萬金之軀?”何悠悠打斷她,唇角勾起一個極儘嘲諷的弧度,目光掃過昨夜何進頭顱滾落的地方,又掠過自己這雙蒼白無力的手,“在這宮裡,命比紙薄。本宮倒要看看,這宮牆之外,是刀子快,還是人心更冷。”
她不再理會柳葉的勸阻,徑直走向殿門。
夕陽的餘暉潑灑進來,給她單薄的身影鍍上一層悲壯又決絕的金邊。
“備車。簡從。若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她微微側首,眼風如刀,刮過柳葉煞白的臉,“本宮昨夜能活下來,今夜……也能讓你活不下去。”
柳葉癱軟在地,再不敢多言一個字。
車輪碾過洛陽城青石板路的聲音,沉悶而壓抑,像碾在人心上。
何悠悠裹著素色鬥篷,帽簷壓得很低,隻露出一截線條緊繃的下頜。她靠坐在馬車逼仄的角落裡,指尖冰涼,隔著車簾縫隙,貪婪地捕捉著宮牆外的氣息。
不是宮裡的沉水香,不是血腥味。
是塵土、汗臭、腐爛的菜葉、若有若無的炊煙,還有……一種沉甸甸的、名為絕望的味道。
越靠近西市,氣味越濃重,聲音也越嘈雜。不再是宮闈死寂,而是活生生的、帶著痛苦的亂世畫卷在眼前鋪開。
“停下。”何悠悠低聲道。
車夫勒住馬。她掀開車簾一角。
景象撞入眼簾。
西市口那片還算開闊的空地,此刻成了人間煉獄的縮影。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人們像被潮水衝上岸的枯木,密密麻麻地癱倒、蜷縮著。老人摟著氣息奄奄的孩子,青壯年男人眼神空洞麻木,婦女的啜泣聲被更大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和淹沒。空氣裡彌漫著排泄物、傷口化膿和絕望混合的惡臭。
而在這片絕望的泥沼邊緣,一道微弱卻異常堅韌的光亮,倔強地燃燒著。
幾口臨時架起的大鐵鍋,下麵柴火燒得正旺,鍋裡翻滾著濃稠的、熱氣騰騰的粟米粥。幾個穿著同樣灰撲撲、卻漿洗得還算乾淨的粗布短打的漢子,正拿著長柄木勺,動作麻利地維持著秩序。他們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異常沉靜,帶著一種與流民截然不同的、內斂的彪悍。
“排隊!都排好隊!老人孩子先來!擠什麼擠!”一個嗓門洪亮的漢子吼著,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混亂的人群竟真的被他吼得稍稍安靜了些。
秩序!在這片絕望的泥沼裡,竟然有人能維持住基本的秩序!
何悠悠的目光越過人群,精準地鎖定了粥棚後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影流之主。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灰褐宦官袍,帽簷壓得極低,幾乎遮住整張臉。
他沒有親自施粥,隻是靜靜地靠在一輛堆滿麻袋的板車旁,像一道融入背景的陰影。
但他瘦小的身體,卻像一塊定海神針。那幾個維持秩序的漢子,眼神時不時會飄向他,帶著無聲的請示和敬畏。他偶爾微微頷首,或是一個極細微的手勢,漢子們便心領神會地調整著施粥的節奏和力度。
高效,有序,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精準。
這絕不是臨時起意的善舉,更像一支訓練有素的微型軍隊在執行任務!
何悠悠的心跳漏了一拍。影流之主……他到底是誰?他手下這些沉默寡言的漢子,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讓開!都給老子滾開!”一聲囂張跋扈的暴喝從人群外圍炸響!
十幾個穿著雜亂皮甲、手持棍棒刀斧的彪形大漢,如同餓狼般蠻橫地撞開擋路的流民,直撲粥棚而來!
為首一人滿臉橫肉,臉上一條猙獰刀疤,眼神凶戾貪婪,死死盯著那幾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和旁邊堆著的糧袋。
“喲嗬!還真有不開眼的在這兒裝菩薩?”刀疤臉一腳踹翻一個擋路的老人,唾沫橫飛,“這地界兒,是咱‘黑虎幫’罩的!想在這兒開棚子?問過爺爺的刀了嗎?識相的,糧食留下,滾蛋!不然……”
他獰笑著,掂了掂手中雪亮的砍刀,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人群瞬間大亂!驚恐的尖叫和推搡爆發!維持秩序的漢子們臉色一變,立刻聚攏,擋在粥鍋和糧袋前,眼神變得銳利如刀,手也下意識地按向腰間——那裡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家夥!
氣氛瞬間劍拔弩弩張!
柳葉在馬車裡嚇得麵無人色,死死捂住嘴才沒尖叫出聲。
何悠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黑虎幫?董卓默許的?還是洛陽城本身就滋生的毒瘤?影流之主能應付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靠在板車旁的影流之主,動了。
他依舊低著頭,帽簷遮麵,動作輕得像一片被風吹起的落葉。他隻是極其隨意地,抬了抬手。
一個極輕微的動作。
甚至沒人看清他做了什麼。
“咻——!”
一道尖銳到刺耳的破空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嘈雜!
快!快到肉眼根本無法捕捉軌跡!
“噗嗤!”
一聲利刃入肉的悶響!
“呃啊——!”
刀疤臉囂張的咆哮瞬間變成了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
他那隻掂著砍刀的右手手腕上,赫然多了一個血洞!
一支尾部帶著黑色翎羽的短小弩箭,將他粗壯的手腕直接洞穿!
鮮血如同小噴泉般狂飆而出!
砍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整個西市口,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狠辣精準的一擊驚呆了!無論是流民、黑虎幫的打手,還是柳葉,甚至何悠悠自己!
刀疤臉捂著手腕,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讓他麵孔扭曲,他驚恐地、如同見了鬼般四處張望,想找出那支奪命弩箭的來源,卻隻看到混亂驚恐的人群和那幾個同樣驚愕的漢子。
唯有影流之主。
他依舊靜靜地靠在那裡,仿佛從未動過。隻有那隻剛剛抬起的手,已經重新垂落在身側,縮回了寬大的袖口裡。
“滾。”
一個刻意壓低、清亮中帶著一絲少年沙啞的聲音,平平淡淡地響起,穿透了死寂。
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鐵塊砸在每個人心上。
“再敢踏進此地一步,”影流之主微微抬起頭,帽簷陰影下,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如同深淵,掃過地上哀嚎的刀疤臉和他身後那群嚇得魂飛魄散的打手,“下一箭,穿喉。”
沒有威脅的咆哮,沒有憤怒的嘶吼。
隻有平靜的陳述。
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毀滅性的力量!
黑虎幫的打手們被那雙深淵般的眼睛掃過,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們驚恐地互相看了一眼,再顧不上老大,連滾爬爬地架起還在哀嚎的刀疤臉,如同喪家之犬般,倉惶無比地逃離了這片死寂之地,連地上的砍刀都忘了撿。
來得快,去得更快!
一場足以摧毀整個粥棚的危機,被一支神鬼莫測的弩箭,輕描淡寫地消弭於無形!
流民們呆滯地看著那群惡徒逃竄的背影,又看看依舊冒著熱氣的粥鍋和那幾個沉默的漢子,最後,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板車旁那個瘦小的身影。
恐懼,慢慢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取代。
“排好隊。”影流之主的聲音再次響起,恢複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繼續。”
維持秩序的漢子們如夢初醒,立刻重新組織流民,秩序恢複得更快更穩。分粥的木勺碰撞鍋沿的聲音,再次成為這片空間的主旋律。
何悠悠靠在馬車壁上,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隔著車簾縫隙,死死盯著那個重新融入陰影的身影,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
那不是巧合!
那支弩箭!那種精準!那種時機把握!那種瞬間逆轉局勢、掌控全局的氣場!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走投無路的小宦官能做到的!
影流之主……你到底藏著多少秘密?你究竟是人是鬼?
就在這時,影流之主似乎心有所感。他微微側過頭,帽簷陰影下的目光,如同無形的絲線,精準地穿透人群和車簾的縫隙,落在了何悠悠所在的馬車上。
四目相對。
隔著喧囂與塵土,隔著恐懼與算計。
何悠悠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平靜無波,以及更深處的……一絲了然。
他知道她來了。
他故意讓她看到這一切。
何悠悠猛地攥緊了鬥篷下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力量……
她從未如此刻骨地渴望過力量!
不僅僅是先知先覺的頭腦,更是能掌控自身命運、保護想保護之物的絕對力量!
像影流之主那樣,談笑間,強敵灰飛煙滅的力量!
“回宮。”何悠悠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決絕。
馬車緩緩啟動,駛離這片混雜著絕望與微弱希望的西市口。
車廂內,何悠悠閉上眼,將剛才那驚鴻一瞥的弩箭、那深淵般的眼神、那掌控一切的姿態,深深烙入腦海。
【永巷庫·鼠穴·東三·卯時】
那個地方,她非去不可!
就在馬車即將駛入宮門陰影的刹那——
“太後!”
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急切的年輕聲音在車窗外響起,是那個之前通報張讓的小宦官。
何悠悠心頭一跳:“何事?”
“稟太後!”小宦官的聲音帶著喘,“永巷庫……永巷庫那邊,張讓公公他……他剛派人把庫房西角那片堆放雜物的‘鼠穴’區域……全……全鎖死了!鑰匙……鑰匙直接吞了!”
“吞了鑰匙?!”柳葉失聲尖叫。
何悠悠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縮!
張讓!這條老毒蛇!他果然沒死心!
他不敢明著對抗她“賑濟”的“仁心”,卻用這種下作的手段,鎖死了“鼠穴”!吞掉鑰匙,徹底斷絕她獲取“寶藏”的可能!
是警告?是報複?還是……他察覺到了什麼?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何悠悠!
張讓在逼她!
逼她在明日的卯時之前,做出選擇!
要麼放棄“鼠穴”,要麼……就得麵對他這條老毒蛇臨死前的瘋狂反撲!
馬車駛入宮門,沉重的朱紅大門在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命運的閘門落下。
車內光線昏暗。
何悠悠緩緩攤開手掌,看著掌心被掐出的、幾乎見血的月牙印。
放棄?
她何悠悠的字典裡,從沒有這兩個字!
既然退路已斷……
何悠悠緩緩抬起頭,望向永巷庫方向的沉沉夜色,眼中寒芒暴漲,如同出鞘的利刃!
“張讓……”她無聲默念,唇角的弧度冰冷而狠戾。
“這‘鼠穴’裡的東西,本宮要定了!”
“你的命……”
“本宮也一並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