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映棠跪在墳頭,看著土包上的那簡陋的無字木碑,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兒。
“所有的墓碑,都是向東的,唯有這處,是向著西北。”
在雜亂無章的亂墳之中,這一處那麼不顯眼。
可是對她而言,卻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因為她和娘血脈相連,心意相通嗎?
娘,您看到我了嗎?
我來看您了。
她將額頭抵住冰涼的木碑,哽咽許久之後,嘴角綻開笑意。
她知道,母親最想聽什麼。
她緩緩開口,“娘,我有家了。祖母和徐大哥待我極好,日子富足舒心。除了,除了沒有您陪在身邊,我什麼都很好……”
“娘,謝謝您。謝謝您當年拚儘全力讓我離開李家,我才能有現在的幸福。”
過去的種種苦難,孟映棠隻字不提。
她同過去和解了。
也不希望母親心疼。
她要讓母親知道,她過得很好很好。
孟映棠在墳前待了很久很久,絮絮叨叨和母親說了很多很多話。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一次,說過這麼多的話,想要把心中的想念和遺憾都說完。
最後一縷天光掠過碑頂時,茉莉輕聲催她要下山了。
孟映棠和母親告彆。
她要給母親遷墳,另尋一處好地方。
不過這件事,需要找看風水的先生,還需要訂做棺木,掐黃道吉日吉時,要從長計議。
“娘,我今日來得匆忙,什麼都沒帶。等明日,我備好香燭紙錢,再來看您。”
北風卷起了墳頭雜草,像母親的手在摸她的臉。
孟映棠忽然摸到木碑西北向的棱角,被經年累月的北風裹著沙土磨得圓鈍。
這二十幾年的風沙,原是母親望向她的眼睛。
風沙入眼,讓人淚流滿麵。
孟映棠回去的時候,暮色四合。
這些日子幾乎天天都在外麵走動的明氏,已經在家裡等她。
下人已經告訴明氏她的去向,所以明氏見到孟映棠哭得紅腫的眼睛,什麼都沒說,隻上前輕輕抱了抱她。
孟映棠卻加深了這個擁抱,緊緊抱住明氏,在她肩頭泣不成聲。
“祖母,我找到我娘了。”
心,終於落到了實處。
可是隨之而來的,還有洶湧而至的遺憾和心疼,幾乎將她淹沒。
她原本以為,母親對她來說,隻是遙遠的想念和淡淡的遺憾。
從出生就分離,二十幾年間,她甚至不知道母親的存在,又能有多麼深入骨髓的想念?
可是她現在知道,思念比想象中更痛徹心扉。
血脈相連,讓她對母親曾經的苦難,心疼不已。
她自己也曾經受過苦難,可是最終還是在苦難裡開出來了幸福的花。
而母親卻,永遠地失去了幸福的機會。
“祖母,人會有來世嗎?”
“不管有沒有來世,她都希望你過得好,都不希望你為她傷心。好孩子,日後你做了母親,就明白了母親的心。有你這般懂事孝順的孩子,她地下有知,也會很高興的。”
這一晚,孟映棠在明氏屋裡睡的。
明氏陪她說了大半夜的話。
孟映棠靠在她肩頭:“祖母,您說,是不是母親在天上看著我,憐惜我孤苦無依,所以讓我遇到了您和徐大哥?”
“是,她肯定好好地在天上保佑著她的孩子。映棠,聽話,想著她,念著她,但是彆難過。你好好的,娘就好好的。”
第二天,嬋娟送來了啞奴的賣身契。
而前一天晚上,因為太晚,孟映棠就沒讓啞奴回去。
拿到賣身契,她徹底鬆了口氣,告訴啞奴他以後就留在徐家。
啞奴剛開始很高興,可是後來又有點不高興。
孟映棠就耐心地問他為什麼。
啞奴比劃了一下馬。
孟映棠頓時明白,“你喜歡養馬,舍不得他們,對不對?”
啞奴點點頭。
“咱們家也有馬。”
雖然目前隻有兩匹,但是以後應該會更多。
啞奴聞言頓時高興。
孟映棠找了個機靈的小廝帶他照顧他。
可是啞奴卻還想往外走。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孟映棠連猜帶蒙,終於明白他是想要回李家取東西。
“那一會兒讓嬋娟帶著你回去,取了東西就回來。”
啞奴這才安靜下來。
嬋娟擺擺手道:“你先去玩吧,我吃了飯才走呢!”
她還得好好和姑姑說會兒話。
小廝帶著啞奴下去。
“我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參軍聽說是姑姑給的藥,想笑還要強撐著不笑,那臉擰巴成麻花,笑得我肚子疼。”
李隨也是搞笑。
他笑一下,難道是死罪嗎?
孟映棠現在因為母親的緣故,對李隨有些怨氣,所以沒接話。
“啞奴的賣身契,竟然一直在參軍手裡,所以根本沒費事。”
“應該是我娘討要的。”孟映棠垂眸。
她在腦海裡極力勾勒出母親的形象。
溫柔,善良,堅韌,聰明……
她想了解更多。
嬋娟嘴上說著要多留一會兒,但是實際上坐不住。
“我得回去看看參軍。李家的那些人,捧高踩低,伺候的人都怠慢。泉大人老實巴交,不會和人吵架,得我來!姑姑,我先回去了。”
李隨還得多活兩年,多罩著她呢!
讓李隨活個六十歲,一直罩著她,到時候她也快四十了。
大不了她就去死,反正那時候死,也不算太虧。
總之,李隨現在還有用,得好好活著。
嬋娟把啞奴帶回去。
等啞奴再回來的時候,給孟映棠帶回來一個匣子。
匣子上沾滿了土,木頭也有些腐爛。
隨行的小廝說,這匣子是啞奴在馬廄後麵的桃花樹下挖出來的。
啞奴一臉期待地看著孟映棠,等著她打開。
鎖鏽住了,打不開。
“姑姑,讓奴婢來。”
茉莉抽出自己的軟劍,一劍砍下去,鎖頭應聲而落。
孟映棠打開匣子,裡麵放著的,是一些金銀和首飾。
首飾沒有很值錢的,最值錢的大概就是兩根金釵。
金銀加起來有一兩百兩,有二十兩一錠的官銀,更多的卻是碎銀子。
連過年的金銀錁子,也都在裡麵。
這是娘留給她的。
她怕自己過得不好。
她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心裡還惦記著自己。
她知道自己可能永遠都無法回來。
但是她還是把所有的積蓄,都留給了自己。
一匣子金銀細軟,換來孟映棠一捧眼淚。
等哭過之後,她問啞奴:“我娘說,這些是留給我的嗎?”
啞奴遲疑片刻之後,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自己。
孟映棠懂。
因為她也是那般猜測的。
“我娘說,這是留給我的,也是留給你的。如果你需要,那就從裡麵拿錢用。如果你不需要,就守著這些,等將來萬一我回來,萬一我過得不好,把這些交給我,對不對?”
這下啞奴高興了,手舞足蹈,表示認同。
孟映棠太好了,她不用自己艱難比劃,就能明白自己想說什麼,就像海棠姐姐一樣!
“這些,我不能給你。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念想。但是以後,你在徐家,我養你,你什麼時候缺銀子,缺任何東西,都要來找我,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