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許願看到那道疤痕的瞬間,被拉回了十年前那個同樣潮濕的雨夜。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無數被遺忘的、模糊的碎片,在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瘋狂地湧入她的腦海。
那年她八歲,跟著父母去參加一個冠蓋雲集的商業晚宴。她不適應那種虛偽的觥籌交錯,偷偷從宴會廳溜了出來,躲在酒店後花園的涼亭裡。
雨下得很大,和昨天在圖書館窗外聽到的,一模一樣。
然後,她看到了他。
一個穿著小號西裝,渾身濕透,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男孩。他就那麼孤零零地站在涼亭外的大雨裡,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
他的後頸,有一道正在流血的傷口,鮮紅的血跡混著雨水,染紅了他那雪白的襯衫衣領。
可他沒有哭。
他隻是站著,像一棵倔強的小樹,用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的眼神,看著眼前無儘的黑暗。
“你……你受傷了。”八歲的許願鼓起勇氣,從涼亭裡走了出去。
小男孩沒有理她,甚至沒有看她一眼。
“不處理傷口會發炎的。”她又說。
他依舊沉默。
許願看著他那副被全世界拋棄的模樣,心裡忽然就那麼一酸。她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了唯一的一塊、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草莓牛奶糖,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踮起腳,塞進了他的手心裡。
“給你糖,”她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小聲地說道,“吃了糖,傷口就不疼了。”
小男孩的身體,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手心裡那塊粉白色的、散發著甜膩香氣的糖果,那雙一直空洞無神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弱的光。
記憶,到此為止。
……
“喂!許願!發什麼呆呢!”
攝影社長不耐煩的聲音,像一盆冷水,將許願從那段洶湧的回憶中猛地澆醒。
她回過神,發現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就緒,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而江弈,就站在她麵前,那雙深邃的黑眸,正帶著一絲不解與探究,靜靜地凝視著她。
“不舒服?”他問,聲音很低。
“沒……沒有。”許願的心臟狂跳,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她不敢再看他。
她怕自己一開口,問出的不是拍攝流程,而是:
你還記得嗎?十年前那個雨夜,你弄丟了一塊草莓牛奶糖。
“行了行了,彆磨蹭了!”社長拍了拍手,開始指揮,“你們倆,站近一點!對,再近一點!江弈你高,手搭在她肩膀上。許願你自然一點,看著鏡頭!”
江弈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還是依言,將手,輕輕地搭在了許願的肩膀上。
他的手,隔著薄薄的白襯衫,帶著一絲微涼的溫度,落下的那一刻,許願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猛地一顫。
十年後的今天,他再一次,觸碰到了她。
“搞什麼啊?”社長在鏡頭後麵大聲喊道,“許願你彆跟個木頭一樣!自然一點!你們是搭檔,不是仇人!拿出點默契來!”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低笑。
不遠處的宋詩雅,更是毫不掩飾地嗤笑一聲,對身邊的陳昊說道:“看到了嗎?有些人,就算削尖了腦袋湊到一起,也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傳到許願的耳朵裡。
許願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表現很糟糕,可她控製不住。
她隻要一看到江弈,腦海裡浮現的,就是那個渾身濕透、流著血,卻倔強得不肯哭的小男孩。
那鋪天蓋地的疼惜,幾乎要將她淹沒。
“看著我。”
就在她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江弈那低沉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
許願渾身一僵,緩緩地抬起頭,對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孩子的空洞與麻木,而是如同深海般沉靜的、帶著一絲星火般傲骨的、屬於少年人的眼睛。
“彆聽他們的。”他看著她,嘴唇微動,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隻需要,看著我就行了。”
轟——!
許願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是在……安慰她嗎?
“對對對!就是這個感覺!”鏡頭後的社長,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興奮地大叫起來,“眼神有交流了!保持住!笑一個!”
許願下意識地,對著鏡頭,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而江弈,則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但不知道是不是許願的錯覺,她覺得,他搭在她肩膀上的那隻手,似乎……沒有那麼冰冷了。
接下來的拍攝,出乎意料地順利。
許願不再去看周圍人的目光,也不再去聽那些閒言碎語。她的世界裡,仿佛隻剩下了眼前這個少年。
她看著他,仿佛想透過他現在這張冷峻的麵孔,去看到那個躲在雨裡的小小的、孤獨的靈魂。
而江弈,也始終保持著那種極度專注的、仿佛全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的狀態。
“哢嚓——!”
隨著最後一聲快門響起,社長滿意地喊道:“ok!完美!下一組!”
許願如蒙大赦,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江弈也立刻收回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向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仿佛剛才那個給予她支撐的少年,隻是她的錯覺。
“我去換衣服。”他丟下一句話,便轉身走向了更衣間。
許願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五味雜陳。
“表現不錯嘛。”
一個嬌滴滴的、帶著明顯敵意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許願轉過頭,看到宋詩雅正抱著雙臂,踩著優雅的步子,朝她走來。
“我還以為,你連跟他站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呢。”宋詩雅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裡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審視,最後,目光落在了她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牛仔褲上,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笑。
“許願,是吧?”她緩緩開口,聲音甜美,話語卻像淬了毒的針,“我不管你是為了錢,還是為了彆的什麼,才削尖了腦袋往江弈身邊湊。我隻提醒你一句。”
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用一種宣示主權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他不是你這種人,可以肖想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他現在隻是暫時落魄了而已。”
“像你這樣的,不過是他人生裡的一粒塵埃。風一吹,就散了。”
說完,她不再看許願一眼,轉身,像一隻驕傲的天鵝,走向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陳昊。
許願站在原地,看著她那光鮮亮麗的背影,攥緊了拳頭。
宋詩雅說得對。
她和江弈,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可她不知道的是,早在十年前那個雨夜,他們兩個的世界,就已經因為一塊小小的牛奶糖,而產生了無法磨滅的交集。
……
換好衣服,從體育館出來,已經是下午四點。
許願的第一份線上測試工作,是五點開始。
她剛準備跟江弈告彆,就見他從電腦包裡,拿出了一疊打印好的a4紙,遞給了她。
“這是什麼?”許願不解地接過。
“‘星光杯’項目策劃案。”江弈的語氣,恢複了一貫的冷淡,“我做了一些修改和補充,你回去看一下。明天早上八點,圖書館,我們討論最終版。”
許願低頭看去,隻見那份她自己寫的、還略顯稚嫩的策劃案上,已經被他用紅色的筆,密密麻麻地標注了無數的修改意見和技術實現路徑。
甚至在最後一頁,他還用極其嚴謹的邏輯,為整個項目,重新構建了一個更加宏大和完整的世界觀。
這個男人,即使身處絕境,也依舊在用他那天才般的大腦,一絲不苟地,對待著每一件事。
“好。”許願點了點頭,將那份沉甸甸的策劃案,小心地收進了書包。
“還有,”江弈頓了頓,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最後,落在了她那雙因為一夜未眠而略顯紅腫的眼睛上,“今天晚上,彆再做夢了。”
許願的心,猛地一跳,驚愕地抬起頭。
他……這是什麼意思?
他是在關心她,還是……在警告她什麼?
然而,江弈卻沒再給她追問的機會,丟下這句話,便轉身,徑直離開了。
許願站在原地,看著他那孤直的背影,消失在夕陽的光影裡,心裡亂成了一團麻。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塊最便宜的電子表,距離五點,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她歎了口氣,轉身,朝著校門外那家她最熟悉的、也是最便宜的蘭州拉麵館走去。
她需要先填飽肚子,然後,去掙那份來之不易的、能讓她活下去的工資。
走進麵館,她熟稔地跟老板打了聲招呼:“老板,一碗清湯麵,不要蔥。”
就在她找了個角落坐下,等待著自己的晚餐時,麵館的門,再一次被推開。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了進來。
是江弈。
他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她,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便若無其事地走到了點餐台。
“一碗清湯麵。”他對老板說,聲音清冷。
老板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角落裡的許願,臉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好嘞!今天買一送一,兩位同學的麵,算一碗的錢!”
許願:“……”
江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