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
整個世界萬籟俱寂,隻有窗外幾聲零落的蟲鳴。
許願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起。沒有尖叫,也沒有冷汗,隻有一種仿佛被浸入冰水中的、緩慢而沉重的窒息感。
她的心臟,一下一下,鈍重地敲打著胸腔,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尖銳的、密密麻麻的疼。
腦海裡,反複回放著那個荒誕又清晰的夢境——
空曠華麗的客廳,沒有點燃蠟燭的生日蛋糕,和一個穿著小西裝、孤零零地坐在那裡的、小小的江弈。
以及,那個女人冰冷如刀鋒的話語。
“江弈,你要記住,你沒有資格許願。”
“因為你的出生,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錯誤……
這兩個字,像兩枚最惡毒的釘子,狠狠地釘進了許願的心裡。
她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為什麼他會像一塊矗立在海中的礁石,沉默地承受著一切風浪。因為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或許就從未有人告訴過他,他有資格躲避,有資格喊疼。
明白了為什麼在ktv裡,在被李文峰用最惡毒的言語羞辱時,他都沒有動怒,卻在她被錢砸到臉的那一刻,徹底失控。因為他自己可以被摧毀,卻見不得另一個同樣在泥潭裡掙紮的人,被踐踏尊嚴。
也明白了,為什麼他會說出“我沒錢,但我有腦子”這樣的話。因為那是他對抗這個世界,證明自己“不是一個錯誤”的、唯一的武器。
鋪天蓋地的疼惜,像一場無聲的海嘯,瞬間將許願淹沒。
她之前所有的動機——無論是為了錢,還是為了阻止那個悲催的結局——在這一刻,都顯得那麼渺小和自私。
她忽然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強烈的衝動。
她想找到他。
不是為了拯救,也不是為了改變。
她隻是想走到那個小小的、穿著西裝的男孩麵前,蹲下身,告訴他:
你的出生,不是錯誤。
……
第二天清晨,當宿舍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時,林菲菲打著哈欠從上鋪爬下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書桌前,安靜地看著窗外出神的許願。
“醒這麼早?”林菲菲揉了揉眼睛,有些驚訝,“昨晚折騰那麼一通,我還以為你今天得睡到中午呢。”
她湊過去,仔細端詳著許願的臉,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不對勁啊,你這黑眼圈怎麼比昨天還重?眼睛也腫得跟核桃似的。怎麼,昨晚回來又偷偷哭了?”
“沒有。”許願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啞。
她沒哭,隻是心疼得一夜沒睡。
“還說沒有!”林菲菲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一副“彆想騙我”的表情,“不過話說回來,我哥辦事效率還是高吧?李文峰那孫子,估計一個月內都不敢再出現在你跟江弈麵前了。”
“菲菲,謝謝你。”許願看著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嗨,跟我客氣什麼!”林菲菲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隨即又壓低聲音,一臉八卦地湊了過來,“哎,你跟我說實話,你跟江弈……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昨晚那情況,英雄救美啊!他是不是特感動?有沒有對你……”
她說著,曖昧地挑了挑眉。
許願的腦海裡,浮現出江弈為她塗藥時那低垂的、專注的側臉,和那句“你沒有搞砸”。她的臉頰,不受控製地微微發燙。
“彆胡說,我們隻是合作關係。”她嘴上否認著,心裡卻亂成一團。
“切,鬼才信。”林菲菲撇了撇嘴,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變得有些嚴肅,“對了,願願,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跟江弈走得近,除了要小心李文峰那樣的蠢貨,還得提防一個人。”
“誰?”
“宋詩雅。”林菲菲的語氣裡,帶上了一絲明顯的厭惡,“就是昨天在論壇上diss你的那個。她跟江弈,可不是情敵那麼簡單。”
許願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什麼意思?”
“宋詩雅以前跟江弈是一個圈子的,算是青梅竹馬吧。江弈家沒出事之前,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倆會訂婚。”林菲菲一邊刷牙,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後來江家倒了,宋詩雅就立刻跟他劃清了界限,還轉頭就跟體育係的校草陳昊搞到了一起。我聽說……江弈他爸那事,跟宋家脫不了乾係。”
“所以,她現在針對你,不光是因為她還喜歡江弈,見不得彆的女生靠近他。更重要的,是她把你當成了威脅。”林菲菲漱了口,表情凝重地看著她,“她怕你跟江弈走得太近,會查出什麼當年的事。宋詩雅那個人,心高氣傲,又心狠手辣,你千萬要小心。”
許願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原來,圍繞著江弈的風浪,比她想象的,還要洶湧,還要複雜。
就在這時,她那支屏幕碎裂的手機,忽然“叮”的一聲,亮了起來。
是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星雲科技hr】
【主題:關於線上軟件測試員崗位的麵試通知】
【內容:許願同學,您好!我們已收到江弈先生推薦的您的簡曆。經初步審核,我們認為您的背景與該崗位較為匹配。請問您今天上午十點,是否有時間參加一個線上的視頻麵試?】
許願看著那封郵件,看著“江弈先生推薦”那幾個字,心裡那片剛剛沉下去的湖麵,又不受控製地,泛起了一絲漣漪。
……
上午十點,許願在圖書館的獨立研討室裡,順利地完成了線上麵試。
對方似乎對她很滿意,當場就通知她下午就可以開始工作。時薪一百五,日結。
掛掉視頻,許願看著電腦屏幕上自己的倒影,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絕望的儘頭,似乎真的,透出了一絲光。
而這絲光,是江弈遞給她的。
她拿出手機,鬼使神差地,給江弈發了一條微信。
【許願:麵試通過了。謝謝你。】
發完她就後悔了。這句感謝,會不會顯得太刻意?他會不會又覺得,她是在得寸進尺?
她緊張地盯著屏幕,等了足足五分鐘,對方才回過來一個字。
【江弈:嗯。】
還是那麼冷淡,那麼疏離。
許願自嘲地笑了笑,剛準備收起手機,對方的第二條信息,又彈了出來。
【江弈:下午兩點,東區體育館。彆忘了。】
是昨天約好的,拍宣傳照的事。
許願看著那條信息,心臟不受控製地,加快了跳動。
……
下午一點五十分,東區體育館。
許願到的時候,負責拍攝的攝影社同學已經在了,正在調試燈光和設備。
“星光杯”的參賽隊伍很多,今天下午要拍照的,就有七八組。
許願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身影——宋詩雅。
她穿著一身價值不菲的芭蕾練功服,天鵝頸修長,身段窈窕,正眾星捧月般地被一群人圍在中間。而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個身材高大、長相俊朗的男生,正是體育係的校草,陳昊。
兩人站在一起,的確是金童玉女,光芒四射。
宋詩雅似乎也注意到了許願,她朝這邊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不加掩飾的冷笑,然後轉過頭,親昵地挽住了陳昊的胳膊。
那挑釁的意味,不言而喻。
許願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移開視線。
“許願,這邊!”攝影社的社長朝她招了招手。
許願走了過去,剛想問拍攝流程,就聽社長有些為難地開口:“那個……你搭檔還沒來嗎?我們這邊流程很緊,下一組就是你們了。”
“他馬上就到。”許願連忙說道。
話音剛落,體育館的入口處,就傳來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江弈來了。
他還是那身簡單的黑色連帽衫,背著一個電腦包,神情冷淡地走了進來。
然而,就是這麼簡單的裝扮,卻依舊讓他像一個自帶光源的發光體,瞬間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原本圍繞在陳昊身邊的女生,都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向了他。
宋詩雅的臉色,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江弈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徑直走到了許願身邊。
“抱歉,有點事,來晚了。”他對許願說,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見。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用“抱歉”這個詞。
許願的心,漏跳了一拍,搖了搖頭:“沒事,剛正好。”
“行,人到齊了就準備吧!”攝影社長拍了拍手,“你們倆,先去那邊換一下衣服。”
社長指了指旁邊衣架上掛著的兩套白色襯衫。
這是大賽統一準備的服裝,為了體現“夢想與夥伴”這個主題的純粹感。
許願拿了女款的襯衫,走進了臨時的更衣間。
幾分鐘後,當她換好衣服走出來時,卻發現外麵原本有些嘈雜的環境,此刻,竟是一片詭異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同一個方向。
許願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呼吸,瞬間停滯了。
不遠處,江弈也已經換好了那件白襯衫。
簡單的、沒有任何修飾的白襯衫,穿在他身上,卻比任何名牌高定都更加驚豔。它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少年清瘦卻挺拔的身形,襯得他那本就白皙的皮膚,近乎透明。
他正低著頭,耐心地、一粒一粒地,扣著袖口的扣子。
陽光透過體育館高大的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暈,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那一瞬間,他不再是那塊陰鬱冰冷的礁石。
而是……
一個跌落凡塵的,神明。
許願正看得出神,卻見江弈扣好扣子後,忽然抬起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他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許願的瞳孔,驟然緊縮。
她看到了。
在他那乾淨的、被白色襯衫衣領襯托得格外清晰的後頸上,有一道淺淺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陳舊的疤痕。
那形狀,像一彎殘月。
許願的大腦,“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想起了一個被她遺忘了很久很久的、同樣是在一個雨夜的、關於童年的記憶。
一個穿著小西裝、渾身濕透、後頸流著血,卻倔強地不肯哭的小男孩。
和一塊,她塞到他手心裡的,草莓牛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