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壑縱橫的荒原,卷起昏黃的煙幕,抽打著蜷縮的駱駝刺。
天空灰藍,日頭慘白。
貧瘠的土地上,隻有沙棗樹挺立。
一顆顆沙棗乾癟起皺,布滿麻點,像風乾濃縮的血珠。
它們死死掛在棘枝間,任憑撕扯,不肯墜落。
像一雙雙凝固的眼睛,正見證著戈壁的心跳與離合。
“生格,你的家鄉好多……棗子”
“你說沙棗嗎?是的,沙棗溝就是因它得名。”生格回應著。
“我家鄉也有棗樹,是綠油油的棗………”白念之眼神閃爍,心緊繃著。
她眼睛環繞四周,艾力江的氈房,與其說是屋,不如說是個能遮風擋雨的牲棚。
氈布破舊發黑,酒氣和陳年不散的黴腐衝人。
地上鋪著乾草和幾張辨不出顏色的破氈子。角落裡還有空酒瓶和發黴的乾饢。
她在相對乾淨些的角落裡,身上蓋著生格那件唯一的夾克。
外麵是2010年深秋,烏魯木齊邊緣小村落沙棗溝的夜。
寒風像鬼哭,空氣又乾又冷,戈壁牲口糞便的氣味讓白念之一陣陣反胃。小腹的墜脹感揮之不去。
但更折磨她的是……
白天血腥的斷指場麵,刀疤臉淫邪的目光,艾力江複雜的眼神,還有這片完全陌生、粗糲、語言不通的環境…
她聽不懂外麵偶爾傳來的、語調激烈的蒙語交談,是巴圖和鄰家爆發了爭吵,伴隨著酒瓶碎裂聲。
迷迷糊糊中,她墜入了噩夢。
夢裡不再是戈壁灘,而是吳城老家那間陰暗潮濕的堂屋。
母親陳浮萍的臉在黑暗中浮現,異常詭異。
那張臉上沒有憤怒,隻有無儘的哀傷,兩行濃稠如血的黑淚,從她空洞的眼眶裡汩汩流出,劃過蠟黃的臉頰。
“念之…回來…我的兒啊…”
母親的聲音不再是尖利的咒罵,而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的哭腔,一遍又一遍,如同魔咒。
““回來…聽媽的話…打掉…回家…媽的手好疼…血止不住啊…”
陳浮萍那隻裹著藍布、滲著血的手。
在夢中無限放大,帶著仇怨,直直地伸向白念之的肚子!
指甲變得又黑又長,如同鬼爪!
“不——!”
白念之猛地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
心臟狂跳,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黑暗中,破氈房裡渾濁的空氣讓她窒息。
小腹傳來一陣牽扯般的疼痛。
氈房另一角,艾力江裹著破羊皮襖,因失血和酒精沉沉睡去,鼾聲如雷,嘴裡還說著蒙語:“呼嘿德(我的孫子)。
生格靠著冰冷的氈壁坐著,守夜,身影在黑暗中沉默。
“做噩夢了?念之,”
“生格,我怕抖得厲害……”白念之的聲音細若遊絲。
“彆怕,念之,我在。”生格的手臂收得更緊。
“我想過你家破、舊沒想過……還會有血”
她埋首在他胸前,聲音悶悶的。
“後悔跟我來了?”生格喉頭哽住,眼底泛起濕紅。
“不!”白念之猛地抬頭,淚眼婆娑卻堅定,“不悔!生生世世我都跟你,我白念之非你不嫁。”滾燙的誓言耗儘了她最後的氣力。
話音未落,人已在他臂彎裡沉沉睡去,眼角掛著未乾的淚。
天剛蒙蒙亮,一個穿著相對體麵些(但也隻是乾淨點的花布長裙和頭巾)、身材微胖、麵容肅穆的中年婦女掀開氈簾走了進來。
她是生格的母親,改嫁後的熱依汗。
身後跟著畏畏縮縮的巴圖。
熱依汗一進門,目光就像探照燈一樣掃過破敗的氈房,掃過角落裡醉死過去的艾力江。
最後,精準地落在了剛剛坐起身、臉色蒼白憔悴的白念之身上。
當她的目光落在白念之那雙泛紅、帶著明顯漢族特征的丹鳳眼,以及那眼角下方那顆淡褐色的淚痣時,厭惡瞬間升級成帶著迷信的憎惡!
“嗬!”
“嗬!”熱依汗從鼻子裡發出一聲重重的冷哼,用維語惡意地嘟囔了一句,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鑽入白念之耳中(雖然聽不懂內容,但那語氣足以讓她渾身發冷)。
“生格!這就是從外麵帶回來的女人?一個漢人?!還懷著孕?!”
“你看看她那雙眼睛!還有那顆痣!那是災星!”
“是克夫克子的晦氣東西!”
“會給我們家帶來厄運的!你阿爸阿卜勒要是知道了……”
“我們家族就沒有娶漢人姑娘的!”
“你彆提阿卜勒,你和狗東西的事我不想聽!”白念之看向生格,卻發現生格的眉頭擰緊狠狠說著,“阿媽,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都要娶她。沒有人可以阻止!”
熱依汗早年對生格這個長子有過度的依賴,後來改嫁又將他拋棄給酗酒的艾力江。
心中既有愧疚。
更有一種扭曲的占有欲。
此刻看到兒子帶回一個年輕、即便憔悴也難掩韻味底色的漢族媳婦,還懷了孩子。
這種被“搶奪”的感覺瞬間點燃畸形的妒火。
統統化作對白念之的惡毒詛咒。
白念之看著熱依汗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聽著她口中不斷蹦出的、充滿惡意的維語詞彙。
再想到昨夜那血淚苦求的噩夢……
一股冰冷的絕望,連同烏西深秋的寒風,浸透了她的骨髓。
這片土地,這個所謂的“家”,比戈壁灘的風沙更冷。
斷指帶來的那一點點虛幻的溫情。
在婆婆刻骨的厭惡麵前,碾得粉碎。
“媽,阿爸的手傷了,你給上點藥。”巴圖低沉的說。
深秋的風,堿土味兒。
熱依汗捏著一小罐廉價的藥膏,看著艾力江那隻胡亂纏著臟布條、還在滲著暗紅血水的斷指處,眉頭緊皺。
“躺好,上藥。”她不由分說地坐下,伸手去解那浸透血汙的布條。
她微胖的手指保養得比艾力江好太多,沾著冰涼的藥膏,觸碰到他帶著濃重羊膻和酒氣的皮膚。
艾力江死死盯著這個曾經深愛、如今卻成了彆人老婆的女人。
氈房裡還殘留著她年輕時的氣息幻覺,與眼前這張刻薄、嫌棄的臉重疊撕裂。
他猛地抽回手,力道大!
差點掀翻藥罐!
“滾開!用不著你假好心!”他低吼。
“不知好歹的老東西!爛死算了!天天灌那麼多酒,沒見你死!”熱依汗被激怒。
身後的巴圖,瑟縮地探了下頭。
艾力江的目光狠狠的看向巴圖,那張與他毫無相似的臉,瞬間腦子裡都是屈辱和恨意。
“滾!帶著你的豬崽子,一起滾出去!”
“老子這破地方,容不下你們金貴人!”他抓起手邊一個破碗,狠狠砸在兩人腳邊的堿殼地上,碎片混著藥膏濺開。
風聲嗚咽著灌進來!
生格站了起來,“媽,行了,你帶弟弟回你們家,阿爸這邊我來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