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招待所的柚木門將秋陽切出菱形光斑,斑駁地投在肖鋒肩頭,像一枚未落定的勳章。
他站在302房門前,指節剛要叩響,門內突然傳來瓷器輕碰的脆響——清亮如露珠墜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進來。”
聲音帶著經年養尊處優的沉緩,像老檀木櫃子緩緩拉開,透出陳年茶香與舊時光的重量。
肖鋒推開門,正見省紀委副組長坐在藤編圈椅裡,麵前茶海騰著白霧,水汽氤氳中浮著幾縷青煙,繚繞如思緒。
陽光斜照,將他藏青中山裝的肩線鍍上金邊。
腕間玉鐲隨著抬手拿茶盞的動作輕晃,玉質溫潤,內裡透出淡淡血絲紋路——
這是蘇綰昨晚提過的細節:周副省長舊部,愛用汝窯杯,玉鐲是老伴遺物,從不離身。
“肖同誌。”副組長抬眼,目光像過篩子似的掃過他洗得發白的襯衫領口,布料邊緣已微微起毛,袖口還沾著一點粉筆灰,“聽說你在青雲鎮搞財政透明,公示欄都辦到村頭了?”
肖鋒在對麵木凳上坐直,脊背貼緊椅背——這是父親教的“坐官相”:腰板要硬,姿態要恭。
木凳冰涼堅硬,硌得尾椎微痛,但他紋絲未動。
“上個月李莊村有村民拿著公示欄的數字來找我,說修灌溉渠的水泥款比市場價高兩百。”他從公文包取出份複印件推過去,紙頁邊緣已因反複翻閱而卷曲:
“我們查了三天,發現是施工隊和村會計聯手套利,這是整改後的三方比價單,現在各村報賬員都盯著公示欄,比鎮紀委下村查賬還管用。”
副組長的手指在複印件邊緣敲了兩下,指節粗糲,像久經風霜的老樹根。
忽然,他笑了,眼角皺紋舒展,笑聲低沉卻不帶溫度:“年輕人愛講成績,我倒想聽聽難處。”
肖鋒喉結動了動,喉間乾澀,仿佛吞下了一把沙礫。
三個月前周梅托人帶話“省城裡有熟人”時,他在鎮政府廁所聽見這句話,瓷磚牆冷冰冰貼著後背,水龍頭滴答作響;
昨天蘇綰說“周副省長最近常約老部下喝茶”時,他在試點方案裡畫了三個問號,筆尖幾乎戳破紙背。
此刻陽光正漫過副組長身後的書法軸,“清風”二字被照得發亮,墨色仿佛流動起來。
他突然想起母親調解鄰裡糾紛時說的:“要順著氣口說話,才能掀得動房梁。”
“難在信息不對稱。”他盯著副組長杯裡浮沉的茶葉,葉片舒展如舟,隨水波輕輕打旋,“基層乾部摸情況靠腿,群眾查賬靠眼,可數據在紙堆裡,線索在酒桌下。”
他指了指複印件上的“第三方審計”字樣,指尖微顫,“青雲鎮找了省財大的學生做數據比對,他們用excel拉個公式,比我們翻三個月憑證還準——”
“停。”副組長突然放下茶盞,玉鐲磕出清響,像一聲驚雷劈開霧障。
肖鋒的心跳漏了半拍,掌心滲出薄汗,黏在公文包皮麵上。
卻見老人從抽屜裡拿出份文件推過來,封皮印著《全省基層監督試點方案(征求意見稿)》。
紙張微黃,邊角略有磨損,顯然已被多人傳閱。
“你說的‘群眾+數據+第三方’,和省紀委今年的思路不謀而合。”老人指節敲了敲文件第二頁,聲音低沉卻有力,“但沒人能把鎮裡的土辦法說圓,你能。”
肖鋒的後頸沁出薄汗,濕意順著襯衫領口蔓延,像有細蟲爬行。
他想起昨夜在財政所改方案時,蘇綰發來的短信:“周副省長當年主抓農業,最恨數據造假。”原來這不是閒聊,是驗貨。
他翻開文件,看到“信息對稱”四個字被紅筆圈了三次,墨跡深重,幾乎要穿透紙背。
喉嚨突然發緊——八年前周梅在咖啡館摔他簡曆時說“你這種人永遠上不了台麵”,此刻陽光裡的紙頁嘩嘩響,每一頁都在說:能上。
會麵結束時,副組長起身拍他肩膀,掌心厚實,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下周三來省紀委領材料,先彆和鎮上打招呼。”
肖鋒低頭應著,餘光瞥見老人將那份李莊村的比價單收進抽屜,金屬扣哢嗒一聲,像塊壓艙石落了底,沉穩、決絕。
出了招待所,秋陽正烈,曬得額頭發燙,額角汗珠滾落,滑進衣領,留下一道微癢的痕跡。
肖鋒摸出手機,蘇綰的短信剛好跳出來:“老地方,有客。”字跡清秀,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節奏感。
省發改委樓下的茶餐廳飄著茉莉香,香氣清冽,混著剛出爐點心的甜膩。
蘇綰坐在臨窗位置,陽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發尾彆著珍珠夾,光線下泛著柔潤光澤。
麵前擺著三本《縣域經濟研究》,書頁翻折處露出密密麻麻的批注。
見肖鋒進來,她指尖輕輕敲了敲對麵空位——那是留給省發改委規劃處的小吳、政策研究室的小林,還有蘇綰的師妹小陳。
指甲敲擊桌麵,聲音短促而有節奏,像暗語。
“肖鎮長的財政公示,我們在研究室討論過。”小吳推了推眼鏡,鏡片反著光,遮住眼神,“上次去南溪縣,村民還問‘你們能搞成青雲鎮那樣嗎’?”
肖鋒端起茶盞的手頓了頓,瓷壁溫熱,茶湯微燙,舌尖觸到一絲苦後回甘。
蘇綰昨晚說“年輕乾部要攢口碑”,他昨夜在鎮街走了三圈,把這三個月遇到的堵點痛點在腦子裡過了三遍。
此刻茉莉茶香漫進鼻腔,他突然想起母親說“做人要像泡茶,得慢慢出味”。
“其實就是把賬本子從抽屜裡拿出來。”他笑著把公示欄被雨淋濕後村民自發用塑料膜裹起來的事講了,聲音平穩,帶著泥土般的質樸:
“前天我去回訪,有個老大爺蹲在欄前,指著數字說:‘這回,我認得清。’”
小林聽得眼睛發亮,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筆記本邊緣:“這可以寫進年度案例集!”
等他從茶餐廳出來時,襯衫後背已經濕透,黏在皮膚上,風一吹,涼意刺骨。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是鎮黨委書記老周的電話:“回鎮裡一趟,我在辦公室等你。”
鎮政府的梧桐葉正落,踩上去沙沙作響,像踩碎一地舊信。
肖鋒踩著滿地金箔往辦公樓走,遠遠看見老周的辦公室亮著燈,窗玻璃映出他佝僂的身影。
推開門,老周正對著煙灰缸彈煙頭,火星四濺,煙味濃烈嗆人,混著舊木桌的氣息。
桌上擺著鎮乾部花名冊,紙頁泛黃,邊角卷曲。
“組織部今早來電話,說你可能要動。”老周抬眼,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像被歲月揉皺的宣紙,“你有什麼想法?”
肖鋒關上門,把公文包放在老周對麵,皮革與木桌碰撞,發出沉悶一響。
“財政所小張跟了我三年,查李莊村那事,他熬了七個通宵對賬單。”他翻開花名冊,手指停在“張立”那欄,紙麵粗糙,磨得指尖微癢,“讓他接我分管財政,鎮裡的賬不會亂。”
老周的煙頭在煙灰缸裡摁滅,又點了一支,火光在昏暗中明滅,映著他深陷的眼窩。
“紀委那邊呢?”
“農經站老趙乾了二十年,各村的地畝賬他閉著眼都能背。”肖鋒想起上個月老趙蹲在田埂上和村民算補償款的樣子,褲腳沾泥,聲音沙啞卻堅定,“讓他兼紀委書記,群眾信他。”
老周盯著花名冊看了足有半分鐘,忽然笑出聲,煙灰簌簌落下:“你這小子,早把棋子擺好了。”
他抓起紅筆在小張和老趙名字上畫了圈,筆尖用力,墨跡暈開,“明天開黨委會,我來提。”
肖鋒走出辦公樓時,暮色正漫過鎮街,涼意從腳底升起,風拂過耳際,帶著桂花與炊煙的氣息。
公示欄前圍了幾個村民,指著新貼的“文旅二期征求意見表”議論,聲音嗡嗡,像夏夜的蟬鳴。
他摸出手機,市組織部小李的電話剛好打進來:“省裡有意調你去省紀委掛職,副處級。”
“我聽組織安排。”肖鋒望著公示欄上被風吹動的紙張,嘩嘩作響,像在低語承諾,“但青雲鎮的試點方案,得等小張他們上手了再走。”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傳來小李低低的笑:“你啊,和彆的乾部不一樣。”
乾部大會開在第二天上午。
肖鋒站在台中央,望著台下二十多雙眼睛——有期待的,有疑慮的,還有老張頭那種想藏卻藏不住的不舍。
陽光透過窗戶斜照進來,落在講台上,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我可能要調去省裡。”他話音剛落,台下就炸開議論聲,像一鍋沸水。
“但青雲鎮的改革不會停。”他提高聲音,身後的投影儀亮起“鎮級治理能力提升三年計劃”,幻燈片翻動,光影在他臉上流轉,“今年完成財政透明全覆蓋,明年建村級監督聯絡站,後年”
議論聲漸漸平息,隻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
老周坐在台下第一排,抽了半截的煙在指間明滅,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複雜難辨。
散會時,他拍著肖鋒肩膀,聲音啞得像砂紙:“你這小子,走得體麵。”
深夜,肖鋒推開家門。
月光從窗戶淌進來,照在書桌的《孫子兵法》上,紙頁泛著冷白的光。
他拉開抽屜最底層,一張“省紀委掛職通知”靜靜躺著,紙張邊緣被他翻得卷了毛邊,像一封被反複摩挲的情書。
他伸手摸了摸通知上的紅章,指腹蹭過“紀檢監察一處”幾個字,油墨微凸,帶著權力的溫度。
窗外的桂香飄進來,混著遠處鎮街最後一盞路燈的光,像把藏了八年的劍,終於要出鞘了。
床頭櫃上的手機突然震動,是蘇綰的短信:“省紀委一處王處長明天到任,聽說他當年查過周副省長的舊案。”
肖鋒望著窗外漸次熄滅的燈火,嘴角勾起抹淡笑。
他合上抽屜,把《孫子兵法》翻到新的一頁,月光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八個字泛著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