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工作組的黑轎車剛碾過鎮政府門口的青石板路,肖鋒的白襯衫後背就洇出了淺淡的汗漬。
他站在台階上目送車影消失在香樟道儘頭,指節抵著門框輕輕叩了兩下——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像在給心跳打節拍。
"肖鎮長?"鎮黨政辦小周抱著一摞文件從走廊跑來,額角沾著碎發,"張主任他們走前讓我轉交這個。"她遞過個牛皮紙袋,封條上壓著市發改委的紅章。
肖鋒指尖剛觸到袋口,就聽見身後傳來拖遝的腳步聲。
鎮黨委書記老陳捧著搪瓷杯晃過來,杯口騰起的茉莉花茶香混著他身上的煙草味:"剛才張主任在停車場拉著我聊了十分鐘。"他眯眼盯著肖鋒拆封條的動作,"說你這彙報材料,比有些縣的試點方案還像樣。"
牛皮紙袋裡滑出份帶批注的《青雲鎮治理現狀調研報告》,張主任用紅筆在"群眾參與率47"旁寫著"可推廣"。
肖鋒喉結動了動,把材料推到老陳麵前:"陳書記,我想趁熱打鐵報個試點方案。"他從西裝內袋抽出份打印稿,封皮上"治理能力現代化試點"幾個字還帶著打印機的餘溫,"財政透明、乾部監督、群眾參與三大模塊,剛好接上市裡今年的基層治理年主題。"
老陳的茶杯頓在半空,杯壁的水珠沿著指縫往下淌。
他沒接文件,反而往後退了半步,靠在走廊的舊藤椅上:"小肖啊,你這方案好是好"他抽了抽鼻子,"但財政透明要曬賬本,乾部監督要動現有考核,群眾參與"他指節敲了敲窗台上積灰的"優秀鄉鎮"獎牌,"去年有村會計因為漏報兩筆補貼被通報,你忘了?"
肖鋒彎腰把方案輕輕放在老陳膝頭:"所以才要試點。"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飛了老陳眼底那絲動搖,"張主任在材料裡畫了'可推廣',說明市裡需要個樣板。
咱們先做,等出了成效——"他指了指遠處正在豎公示欄的幾個村民,"王大娘家那麵錦旗,不就是最好的背書?"
老陳盯著窗外。
幾個戴草帽的村民正踮腳掛"項目資金公示欄",紅漆字在秋陽下亮得晃眼。
他突然咳嗽兩聲,低頭翻開方案,粗糲的拇指劃過"財政支出每月線上公示"那頁:"我今晚找經管站老王對對數據,明早給你答複。"
肖鋒的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時,他正蹲在公示欄下幫村民扶梯子。
蘇綰的號碼跳出來時,他的掌心還沾著新刷的紅漆。"省紀委把你列進重點培養名單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蘇綰向來冷靜的尾音微微發緊,"但考察項裡有'政治定力'。"
肖鋒直起腰,後頸被曬得發燙。
他望著公示欄上"監督電話:12388"幾個字,突然笑出聲:"政治定力?"他用沾漆的指尖蹭了蹭鼻尖,"不是裝傻,是知道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
"小劉。"傍晚下班時,肖鋒叫住正鎖紀委辦公室門的小劉。
小夥子紮著馬尾辮,是去年考進來的法學生,此刻鑰匙串在指尖轉得嘩啦啦響,"幫我個忙。"肖鋒遞過手機,屏幕上是市組工網的內部通知截圖,"等會在鎮乾部群裡'手滑'發出去,就說'聽說市裡要從基層提拔一批能乾事的'。"
小劉的瞳孔倏地縮緊,鑰匙串"當啷"掉在地上。
他彎腰撿鑰匙時,後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肖鎮長,這這算泄露內部信息嗎?"
"所以才要'手滑'。"肖鋒拍了拍他肩膀,"你就說幫女朋友查考公信息時誤發的。"他轉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記得截圖群裡的回複。"
鎮乾部群的消息轟炸來得比肖鋒預想的還快。
他窩在辦公室看手機,先是宣傳乾事小吳發了三個"慶祝"表情包,接著是民政辦老王的"年輕人機會多",最後是副鎮長老周的"都是謠傳,彆瞎傳"。
肖鋒用紅筆在筆記本上圈出"老周"兩個字,筆尖重重戳破了紙頁——這個總把"穩定壓倒一切"掛在嘴邊的人,果然第一個潑冷水。
"小肖,來我辦公室。"老陳的電話打得很突然,聲音壓得低,像怕被人聽見。
肖鋒推開門時,老陳正把窗台上的綠蘿往更暗處挪,玻璃窗外的晚霞透過葉片,在他臉上割出幾道青灰的影子:"市裡有人找我,說想調你去市紀委。"他摸出盒煙,抽出一支又插回去,"你怎麼看?"
肖鋒坐在老陳對麵的木椅上,後背挺得筆直。
他望著老陳桌上那張泛黃的全家福——照片裡的老陳穿著警服,抱著剛會走路的女兒——突然開口:"陳書記,您當年為什麼從派出所調去經管站?"
老陳的手頓在半空。"因為李莊村的征地款被挪用,我查了三個月。"他聲音發啞,"調令下來那天,村長帶著二十戶村民堵在派出所門口,說'陳同誌走了,我們的錢找誰要'。"
肖鋒笑了:"我在青雲鎮也有沒做完的事。"他指了指窗外的公示欄,"財政透明剛起步,文旅二期的征求意見會還沒開,還有"他敲了敲老陳膝頭的試點方案,"這個方案,需要有人盯著落地。"
老陳盯著肖鋒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鐘。
窗外的蟬鳴聲突然拔高,又戛然而止。
他伸手拍了拍肖鋒手背:"我明早給市裡回電話,就說'肖鋒同誌在青雲鎮還有重要任務'。"
市組織部小李的電話是在淩晨兩點打來的。
肖鋒正對著電腦改試點方案,屏幕藍光在他眼下投出青影。"省裡正式通知,明天下午三點,省委招待所302。"小李的聲音帶著困意,"這次不是試探,是麵談。"
肖鋒掛斷電話,立刻撥給蘇綰。
電話隻響了一聲就接通,背景音是翻文件的沙沙聲:"省紀委副組長最近頻繁見誰?"
"老領導。"蘇綰的聲音很輕,"退休的周副省長,您前女友周梅的堂叔。"
肖鋒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住了。
月光從窗口淌進來,照在他書桌上的《孫子兵法》上,"兵者,詭道也"幾個字被鍍上銀邊。
他起身套上外套,推開辦公室門。
秋夜的風裹著桂香撲進來。
肖鋒沿著鎮街往財政所走,新掛的公示欄在路燈下泛著暖光,上麵"19月水利項目支出明細"幾個字被吹得微微晃動。
他停在欄前,伸手摸了摸冰涼的金屬邊框——明天要去省裡,但有些事,得在走前紮下根。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是蘇綰的短信:"明早八點,我在鎮口等你。"
肖鋒望著遠處漸次熄滅的燈火,嘴角勾起抹淡笑。
他抬頭看向夜空,星子稀稀落落,像撒在棋盤上的棋子。
風掀起他的衣角,他對著空氣輕聲說:"該來的,總要來。"
財政所的電子鐘跳到淩晨兩點半時,肖鋒轉身往回走。
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像一柄藏在鞘裡的劍,正等著天亮時,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