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肖鋒辦公室的台燈還亮著,昏黃的光暈在紙堆上投下一道弧形邊界,像被時間壓彎的脊梁。
他捏著鎮財政所剛送來的近三年文旅項目支出明細,指節在“專家評審費”“場地維護費”這些模糊條目上逐一叩過,每一下都帶著金屬般的冷感,仿佛敲在鏽蝕的鐵皮上。
昨夜警笛聲裡周梅那抹酒紅色指甲突然浮現在眼前——八年前她摔碎他北大畢業證時,指甲也是這種刺目的紅,像一滴凝固的血,在記憶裡灼燒。
她甩下那句“沒背景的窮書生,這輩子也就配看賬本”時,玻璃碎片紮進他掌心的觸感,至今還隱隱發麻。
手機在桌麵震動,嗡鳴聲刺破寂靜,是劉書記的來電:“小肖,八點緊急黨委會,副鎮長空缺得儘快定。”
肖鋒把報表收進黑色公文包時,晨光剛好漫過窗欞,在“清正廉潔”的標語上切出一道金線,像刀鋒劃過布麵。
他摸了摸公文包夾層裡那份《基層文旅項目規範化管理建議》——
昨晚對著財政所保險櫃裡的漏洞熬了半宿,指尖被紙張邊緣磨得微紅,把李昊他們玩剩下的“模糊賬”全拆成了可量化的監管條款,每一個數字背後都像埋著一根刺,等著被拔出。
鎮黨委會議室的空調開得太足,冷風從頭頂灌下,肖鋒進門時,幾個提前到的委員正搓著手小聲議論,掌心摩擦的沙沙聲混著空調的低頻嗡鳴,像一群不安的蟬。
劉書記夾著煙站在窗邊,見他進來,用煙頭指了指主位旁邊的椅子:“坐這兒。”
“同誌們,”劉書記碾滅煙頭,火星在煙灰缸裡跳了一下,隨即熄滅,“李昊、周梅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現在兩個副鎮長的位置空著,得找能扛事的人頂上。”
組織委員老陳推了推眼鏡,鏡片反著冷光:“按慣例該從現職中層裡提,可財政所張所長才三十出頭,農經站趙站長都快退休了……”
“張所長去年牽頭做的惠民資金公示係統,群眾查詢量是前三年總和的兩倍。”肖鋒翻開公文包,把一遝群眾滿意度調查表推到會議桌中央,紙頁翻動的聲音清脆如葉落:
“趙站長在村裡蹲了二十年,上次暴雨夜他背著重病的獨居老人走了三公裡山路,這事鎮裡誰不知道?”
宣傳委員王姐翻看著調查表,突然笑出聲,笑聲在冷空氣中顯得突兀:“這些紅手印都是真的?”
“上周我帶著黨政辦的人挨家核實過。”肖鋒的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不高,卻像鐵釘釘進木板,“咱們要的是能把政策落實到田埂上的人,不是會在報表上畫花的。”
劉書記突然敲了敲桌子,指節與桌麵碰撞的“咚”聲讓所有人一震:“我記得張所長上個月提過要優化項目審批流程?”
“他做了套電子審批模板,能把材料審核時間從七天壓縮到三天。”肖鋒從公文包裡抽出份打印件,紙張邊緣還帶著打印機的餘溫:
“趙站長昨天還跟我聊,說想把農經站的廉政風險點做成流程圖,貼到各村公示欄。”
會議室突然安靜下來。
老陳推眼鏡的手頓在半空,鏡片後的瞳孔微微收縮;王姐捏著調查表的指尖微微發顫,紙頁邊緣在她手中輕輕抖動。
肖鋒盯著牆上的“為人民服務”錦旗,紅布在冷風中紋絲不動,他聽見自己心跳聲蓋過了空調的嗡鳴——
這兩個他觀察了半年的人,一個精於數據,一個深植民心,正好補上李昊留下的監管漏洞和周梅搞砸的群眾基礎。
“我看行!”劉書記突然拍板,聲音像錘子落下,“張所長提副鎮長,分管財政和項目審批;趙站長提副鎮長,分管農經和民生。散會前把名單報給縣委組織部。”
散會時,張所長抱著筆記本電腦站在門口,看見肖鋒就往他手裡塞了個u盤,塑料殼還帶著體溫,像剛從掌心焐熱的石頭。
“肖鎮長,審批模板我又改了兩版……”他耳尖通紅,聲音發顫,像風中未穩的燭火。
肖鋒捏著u盤,指尖傳來微弱的熱感——這大概是他昨晚熬到現在的成果。
剛回到辦公室,蘇綰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她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清冷,卻藏著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你報的《基層文旅項目規範化管理建議》,市發改委今早轉給了省廳,我剛在委裡看到,廳長圈了‘全省試點’四個字。”
肖鋒靠在椅背上,皮革椅麵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望著窗外鎮中心廣場新立的公示欄——那是他改革方案裡的第一塊“陽光板”。
陽光正斜斜照在公示欄的玻璃上,反射出一片刺眼的白。
“蘇博士消息夠靈通。”他笑了笑,嘴角微揚,卻未達眼底。
“不是消息靈通。”蘇綰的聲音低了些,像風吹過紙頁,“有人把你查李昊的手段寫成了內參,現在你是省紀委關注的‘基層破局典型’。”
電話裡傳來紙張翻動的窸窣聲,像蛇在草中穿行,“記住,越是被盯著,越要把每步走成正步。”
“我明白。”肖鋒望著辦公桌上那疊群眾寫來的感謝信,指尖輕輕劃過最上麵一封的落款——“修路款拿到的王大娘”。
紙麵粗糙,墨跡未乾,像一段未完成的路。
四年前那個被周梅罵“廢物”的夜晚突然閃回,那時他蹲在出租屋地上撿畢業證碎片,指尖被玻璃劃破,血珠滲出,母親打視頻過來,身後是社區調解室的“以理服人”牌匾,燈光昏黃,像隔了一層霧。
“媽說過,走直路的人,影子最硬。”
下午三點,馬處的電話讓肖鋒的後背微微發緊。
紀委的約談室還是老樣子,白牆白窗,連椅子都是冷硬的木材質地,坐上去時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像骨頭在響。
馬處推過來一杯茶,茶葉沉在杯底,像枚沉默的棋子,水色清淺,卻映不出人臉。
“有人想調你去市紀委掛職,協助辦幾起基層貪腐案。”
肖鋒盯著杯裡的茶葉,想起昨夜財政所保險櫃裡那份“慰問老領導”的支出單——李昊大概沒想到,他用來打通關係的“茶葉”,最後成了鎖死他的證據。
“馬處,我現在在鎮裡的改革剛鋪開……”
“不是調令,是橄欖枝。”馬處從西裝內袋抽出張折成方塊的紙條,推過桌麵時帶起一陣風,紙角輕顫,像一片將落未落的葉。
肖鋒沒碰紙條,隻是盯著那抹泛著暗紋的紙邊——這不是普通便簽,是省委大院特供的素白信箋,觸目生寒。
他忽然想起蘇綰今早的提醒,喉結動了動,像吞下一塊冰:“謝謝馬處。”
“你該謝的是自己。”馬處起身時,在燈光下閃了閃,金屬冷光劃過眼角,“當年在鄉鎮查賬,你蹲在會計室地上核對憑證的樣子,我記了三年。”
夜色漫進窗戶時,肖鋒坐在自家舊沙發上,布麵磨損,坐下去時發出一聲疲憊的歎息。
紙條被他捏在指尖,折痕還帶著馬處掌心的溫度,像一塊未冷卻的炭。
展開的瞬間,一行鋼筆字躍入眼簾:“明晚八點,省委招待所302。”墨跡是深灰色的,帶著點沒乾透的暈染,像片落在宣紙上的雲。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是劉書記的來電。
肖鋒接起,聽見老書記的聲音裡帶著少見的緊繃:“小肖,剛接到市裡通知……”
“什麼事?”肖鋒望著窗外的月光,想起鎮政府大院裡那麵“清正廉潔”的標語,想起張所長發紅的耳尖,想起王大娘在感謝信裡畫的小紅花。
“你暫時……”劉書記的話被電流雜音切斷,沙沙聲像雨打窗,“彆離開縣界。”
肖鋒捏著紙條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望向窗外的夜色。
遠處傳來歸鳥的啼鳴,混著鎮中心廣場公示欄前的人聲——幾個晚歸的村民正打著手電看新貼的項目明細,光斑在紙上跳躍,像星星落進了賬本。
他摸出手機,給蘇綰發了條消息:“棋要落新子了。”
屏幕藍光裡,他的目光落在茶幾上那份《基層文旅項目規範化管理建議》上,封皮邊緣被他翻得卷了毛邊,像一本被反複摩挲的經書。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在“全省試點”四個字上淌成一片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