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青雲鎮老戲台的飛簷,肖鋒已經在會場轉了第三圈。
他捏著對講機的指節泛白,掌心滲出細汗——那是昨夜反複摩挲金屬外殼留下的溫熱觸感,像握著一塊燒紅的鐵,燙得他指尖微微發麻;耳中還殘留著昨夜辦公室空調低鳴與自己呼吸交錯的節奏,仿佛時間從未真正向前走動。
目光掃過掛著紅燈籠的青石板路,燈籠在微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斑駁光影;那裡本該停著兩輛載滿農特產品的貨車,此刻卻空出片醒目的位置,隻餘下輪胎壓過的淺痕和一絲未散儘的柴油味——那氣味刺鼻又頑固,混著清晨露水的氣息鑽入鼻腔,像一道無聲的警告。
"肖主任!"綜治辦老陳小跑過來,額角沾著草屑,呼吸帶著青草被踩碎後的清苦氣息,鞋底踏過濕潤苔蘚時發出輕微“噗嗤”聲,“入口處截了輛貨車,車身上噴著'違規項目',開車的是縣文旅局小李。”
肖鋒指尖在對講機上敲了兩下,這個動作他昨晚在鎮政府辦公室重複了十七次——從周梅摔門離開的那一刻起,他就讓人盯著小李的動向。
此刻腦海中浮現出小李常去周梅辦公室送材料的畫麵,兩人低聲交談時眼神交換的微妙停頓,讓他確信這不是巧合,而是蓄謀。
村東頭倉庫的監控畫麵裡,紅布下若隱若現的字跡,足夠讓他斷定對方要搞什麼花樣——那抹暗紅像血,也像警告,在他視網膜上灼燒不散。
"帶他去臨時接待室。"肖鋒聲音平穩,餘光瞥見不遠處舉著手機的小張,那是他特意請來的本地網紅,攝像機鏡頭反著晨光,刺得他眯了下眼,連帶眼角肌肉微微跳動,“讓小張開直播,就說有人想破壞活動,咱們當場說清楚。”
老陳領命跑開時,腳步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回響,如同心跳節拍器;肖鋒摸了摸西裝內袋——裡麵裝著項目審批文件的複印件,還有村民按滿紅手印的支持信,紙張粗糙卻滾燙,仿佛還帶著掌心的溫度,指尖輕撫還能感受到一個個指印凹凸不平的質地。
八年前在出租屋被周梅罵"廢物"時,他攥著簡曆的手也是這麼緊,隻不過那時掌心是冷汗,現在是滾燙的決心,連指尖都在微微發麻。
主會場的嗩呐聲突然拔高,蘇綰踩著高跟鞋走上台。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襯衫,布料柔軟貼身,在陽光下泛著絲綢般的光澤;領口彆著枚翡翠胸針,是肖鋒上次在古村調研時見過的——她說那是母親留下的,“好玉要配辦實事的人”。
"各位來賓,"蘇綰的聲音像山澗清泉,帶著濕潤的涼意滑入耳中,尾音甚至能聽見一絲氣流摩擦聲,“青雲鎮文旅節是省發改委縣域振興試點項目。從第一張規劃圖到今天的戲台,我見證了每一道工序、每一句鄉音。”她側過身,目光掃過台下的肖鋒,“這個項目,離不開肖主任的智慧與堅持。”
掌聲如潮水湧來,肖鋒望著台上的蘇綰。
她耳後的小痣在晨光裡忽閃,像顆落在玉盤裡的星子,隨著她說話時頸部肌肉的微動而輕顫;風送來她身上淡淡的梔子香,混著舞台邊剛摘下的野菊清香,讓他想起那個田埂上的黃昏——那時泥土微濕,稻穗擦過褲腳發出沙沙聲,她的笑聲落在風裡,比此刻更輕盈。
"肖鋒!"
尖銳的女聲刺破掌聲,像玻璃劃過金屬,留下一道尖銳的聽覺裂痕。
周梅穿著酒紅色套裝擠到台前,塗著銀灰甲油的手指戳向肖鋒:"你說項目合規?
那輛噴著'違規'的車怎麼解釋?"她胸口劇烈起伏,項鏈上的碎鑽紮得鎖骨發紅——那是去年她生日時,白月光送的"定情信物",此刻倒像根刺,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映得她眼底也泛起寒意。
肖鋒朝蘇綰點點頭,轉身走向會場側邊的電子屏。
他點擊遙控器的動作很慢,慢到能聽見周梅高跟鞋碾過青石板的"哢嗒"聲,一聲聲,像心跳,又像秒針逼近真相的最後一刻。
"周科長要看的,應該是這些。"屏幕亮起,項目審批流程圖、資金使用明細表、村民滿意度調查表依次閃過,最後停在一張合影上——二十個村民舉著"支持文旅節"的紅幅,最中間是小李老家的王村支書,“昨天王大爺還說,這節要是成了,他孫子的學費就有著落了。”
周梅的臉瞬間煞白,嘴唇乾澀得幾乎開裂,仿佛嘗到了苦澀的塵土,舌尖泛起鐵鏽般的餘味;她想起昨晚塞給小李的紅包,想起自己拍著胸脯說"保你提副科"時,對方躲閃的眼神——那時他指甲摳進掌心的痛感,此刻又回來了,清晰如初。
此刻小李正縮在接待室門口,手裡攥著皺巴巴的紅包,指縫裡露出半截印著"違規"的紅布,布料粗糙紮手,像罪證,也像烙鐵。
"小張,讓鏡頭掃掃這些資料。"肖鋒轉向舉著手機的網紅,後者立刻把直播畫麵切到電子屏,彈幕瞬間刷屏。
“原來真的合規!”“肖主任好穩!”觀看量數字跳動著衝破兩百萬,周梅摸出手機,熱搜榜上"青雲鎮文旅節"已經爬到第三,熱評第一是"這才是基層乾部該有的樣子",指尖觸到屏幕時微微發抖,仿佛電流穿過神經末梢。
日頭移到中天時,小張帶著網友逛完古村祠堂,又鑽進農特產品展銷區。
肖鋒站在竹編的"青雲米"展櫃前,聽著手機裡傳來的直播聲:"看這個手工竹籃,是村裡張奶奶編的,她兒子說"竹篾的清香撲鼻而來,指尖輕撫籃沿,還能感受到老人手心的溫度——那是一種粗糙卻溫暖的觸感,像陽光曬透的老木頭。
"肖主任。"蘇綰不知何時站在他身邊,手裡端著碗桂花酒釀,熱氣氤氳,甜香裹著風鑽進鼻腔,像小時候外婆熬的那一碗;碗沿微燙,熨帖掌心,連帶整個手臂都暖了起來。"張奶奶說要謝謝你,上個月她的竹籃還堆在屋裡,今天已經賣了三十多個。"
肖鋒接過碗,溫熱的瓷壁熨帖掌心。
他想起第一次和蘇綰在田埂散步時,她說“鄉村振興不是數據遊戲,是讓每個張奶奶都能笑”。
此刻張奶奶正坐在展櫃後,缺了顆門牙的嘴咧得老大,笑紋裡盛著比酒釀更濃的甜,陽光落在她眼角的褶子裡,像撒了一把碎金;她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肖鋒的手背,那一瞬間的觸感,比任何獎狀都真實。
閉幕式的煙花升上夜空時,周梅躲在祠堂的陰影裡。
她看著肖鋒和蘇綰站在戲台中央,聽蘇綰說"將以青雲為樣本全省推廣",聽肖鋒說"有你在,才有這片生機",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痛感真實得讓她清醒。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是白月光發來的消息:"你鬨夠了沒有?"
夜風掀起蘇綰的衣角,兩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疊成一片,仿佛早已注定。
小吳抱著相機縮在老槐樹下,看著他們走向田埂,忽然想起今早蘇綰翻項目資料時,筆記本裡掉出張照片——是肖鋒在村民大會上記筆記的側影,背麵寫著"像極了父親當年"。
"他們應該在一起。"小吳輕聲說,把照片重新夾回筆記本,指尖拂過相紙邊緣,仿佛觸到了某種溫柔的宿命。
夜色漸深,文旅節的燈光一盞盞熄滅。
肖鋒和蘇綰走在田埂上,遠處蛙鳴和風聲混在一起,像首沒寫完的詩,帶著泥土的濕潤與稻穗的低語;腳邊草葉擦過褲腳,涼意爬上腳踝,如同大地無聲的祝福,溫柔而堅定。
肖鋒的手機突然震動。他摸出來看,屏幕上顯示"組織部李科長"。
蘇綰側頭:"誰的電話?"
"可能是明天的會。"肖鋒按下關機鍵,把手機塞進褲兜,動作乾脆利落。
月光落在他微揚的嘴角,"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田埂外的稻田翻著細浪,某片葉子上,露珠正悄悄凝結,涼意爬上腳踝,像大地無聲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