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車碾過結冰的路麵,肖鋒攥著筆記本的指節泛白。
車窗上的霜花被嗬氣融出個模糊的圓,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辦公室那兩盞亮著的燈,此刻該滅了吧?
推開門時,木質門框發出吱呀輕響,聲音在空蕩的走廊裡格外清晰,仿佛某種未言說的秘密正悄然浮現。
鎮黨政辦的日光燈慘白,鄭敏的工位還堆著半摞文件,他的辦公桌卻像被颶風掃過:抽屜半開,打印紙散了一地,連去年下鄉時拍的村民合影都被翻出來,照片裡老大娘的笑臉皺成一團。
肖鋒蹲下身,指尖拂過桌麵被硬物刮出的細痕——那是他常用的鋼筆留下的,此刻筆帽歪在桌角,金屬表麵蹭掉塊漆。
他深吸一口氣,鼻端浮起淡淡的煙草味,是張建平常抽的軟中華。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讓他心頭一緊,仿佛那人就在背後注視著他。
電腦屏幕亮著,屏保是他設的《大明會典》節選。
熒光閃爍間,仿佛曆史與現實重疊,照亮了他此刻的選擇。
點擊鼠標,最近文檔裡多出個"臨時報表",創建時間顯示淩晨兩點十七分。
屏幕上跳動的數據像心跳般急促,催促他繼續前行。
肖鋒的喉結動了動,從內衣口袋摸出防水袋,黑色u盤插入接口時,電腦發出"叮"的輕響。
那一聲清脆的提示音,在寂靜的辦公室中格外刺耳,也像是命運的鐘聲敲響。
備份文件逐一展開:扶貧戶簽字掃描件、銀行流水截圖、老張給的收據照片。
圖像在屏幕上一張張閃過,像是無數雙眼睛在盯著真相。
他的指尖在鍵盤上翻飛,將異常數據歸類、標注,最後生成一份《青雲鎮近三年扶貧資金流向異常彙總》。
每一下敲擊都帶著沉重的使命感,鍵盤的觸感透過指尖傳入心底。
加密時,他停頓了兩秒,密碼框裡跳出"王淑蘭0512"——母親的生日,最不會忘記的數字。
輸入完畢後,手指仍停留在回車上,片刻才按下確認。
手機在掌心震動,蘇綰的頭像跳出來:“今晚加班?”肖鋒盯著對話框,突然想起她上次說的話:“在官場,信任比證據更珍貴,但有時候,證據是信任的底氣。”他把文檔拖進附件欄,備注寫了又刪,最終隻留一句:“若我出事,請替我轉交紀委。”發送鍵按下的瞬間,窗外的雪粒子砸在玻璃上,像極了有人在叩門。
次日晨會,會議室的長條木桌泛著冷光。
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仿佛每一秒都在倒計時。
陳建國捧著筆記本上台時,皮靴跟敲得地麵咚咚響:“關於扶貧資金使用情況,我們鎮嚴格按照文件執行,產業扶持、危房改造、醫療救助……全部合規,無一遺漏。”他抬頭時,鏡片後的目光掃過肖鋒,嘴角扯出抹笑。
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緊張感,仿佛一根拉滿的弓弦。
“陳所長說得很全麵。”肖鋒突然舉手,聲音不大卻像根細針戳破氣球,“不過我這裡有份補充材料,或許能讓領導更了解情況。”
投影儀亮起的瞬間,陳建國的喉結猛得一縮。
三張對比表格鋪滿白幕:扶貧戶簽字筆跡與銀行流水簽名不符、宏遠工程收款時間早於合同簽訂日期、危房改造撥款金額與實際工程量差了二十萬……
肖鋒的手指點在第五處矛盾點:“這裡顯示,李莊村三戶五保戶同時領取了產業扶持金,但根據民政係統記錄,其中兩戶去年已經……”
“咳!”陳建國猛拍桌子,茶杯裡的水濺在筆記本上,“肖主任,這些數據從哪來的?我們鎮的台賬都是……”
“從縣農信社調的原始流水。”肖鋒打斷他,目光掃過主位上的陳書記——對方正捏著老花鏡,指節抵著下巴,目光亮得像淬了火。
會場安靜得能聽見牆上掛鐘的滴答聲。
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肖鋒身上,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就在這死寂之中,陳建國低聲對身旁助理說了句什麼,眼神陰沉:“你不是說u盤已經處理了嗎?”
這句話雖輕,卻被肖鋒敏銳捕捉,心中一震——原來他們早已盯上了自己。
散會時,張建平的聲音從背後飄來:“小肖,來我辦公室喝杯茶?”
張建平的辦公室飄著陳皮香。
他親手給肖鋒倒茶,青瓷杯底磕在檀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年輕人有衝勁是好事,但有時候……”他端起自己的杯子,茶霧模糊了鏡片,“知道得太多反而麻煩。我有個老朋友在市發改委,最近正好缺個調研崗……”
肖鋒低頭喝茶,舌尖嘗到一絲異樣的苦澀。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茶杯,腦海中卻閃過多年前那位舉報人離奇車禍的畫麵。
“張局誤會了,我就是想把賬目理清,對得起組織信任。”他微笑回應,眼中卻藏著警惕。
“好,好。”張建平的指節在桌上輕叩,節奏像在敲摩斯密碼,“那你繼續理,有需要幫忙的儘管說。”
從辦公室出來時,風卷著雪粒子灌進領口。
肖鋒摸出手機,有條未讀短信:“你在查的事,牽涉甚廣,建議適可而止。”發件人顯示“未知號碼”。
他沒回複,隻截圖保存,然後給鄭敏發消息:“從今天起,所有文件流轉都要登記,複印件留底。”
鄭敏的語音秒回,帶著抽鼻子的聲音:“肖哥,我、我知道了……剛才陳所長把我叫過去,說我昨天不該……”
“沒事。”肖鋒望著遠處的鎮政府大樓,玻璃幕牆映著鉛灰色的天,“你隻需要做好記錄。”
下午三點,陳書記的辦公室門虛掩著。
肖鋒遞上《關於重新核算青雲鎮扶貧資金使用情況的計劃書》,紙頁邊緣被他翻得卷了邊:“我申請成立專項小組,由紀檢組全程監督。”
陳書記摘下老花鏡,指腹摩挲著計劃書上的簽名。
窗外的雪停了,陽光穿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影。
“你知道這會動多少人的蛋糕?”他突然開口。
“知道。”
“那為什麼還要做?”
肖鋒想起三年前周梅甩在他臉上的分手信,想起老張哭著說“孫子學費”時的顫抖,想起母親用鋼筆在他筆記本上寫的“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他直視著陳書記的眼睛:“因為這些錢,本應該在村民的雞舍裡、在孩子的書包裡、在老人的藥瓶裡。”
陳書記沉默了片刻,提筆在計劃書上簽了字。
墨跡未乾,他又補了一句:“紀檢組明天就進駐。”
傍晚的風裹著寒意。
肖鋒沿著河堤往家走,羽絨服帽子被吹得翻起來。
路過第三個路口時,他餘光瞥見輛黑色轎車,車牌用雪紙糊了半塊,正緩緩跟在身後。
他拐進菜市場,在魚攤前蹲下身,假裝挑鯽魚,指尖悄悄摸出手機——鏡頭對準轎車時,車尾突然冒起白煙,一個急刹拐進了胡同。
肖鋒把手機揣回口袋,掌心還留著剛才拍的車牌號照片。
風掀起他的衣角,貼肉的備用盤硌得有點疼,卻像團燒不儘的火。
剛走到樓道口,手機震動,一條匿名鏈接自動彈出。
他猶豫片刻點開,是一段模糊的監控截圖——畫麵中,他昨晚備份資料時,背後辦公室門口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明天,專項小組就要成立了……可今晚,有人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