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扶貧辦的檔案室裡,陽光透過老式百葉窗斜斜切進來,在肖鋒麵前的台賬上投下斑駁光影,像是某種無聲的提醒。
塵埃在光束中緩緩飄浮,帶著舊紙張特有的黴味撲鼻而來。
他盯著電腦屏幕上的2018年青雲鎮扶貧資金明細,又低頭翻了翻從鎮裡調來的原始賬本,後槽牙輕輕咬了咬,牙齒間傳來微微的酸脹感。
“不對。”他喃喃自語,食指關節抵著太陽穴,指腹壓著那塊跳動的血管。
電腦裡的電子台賬顯示,當年危房改造、產業扶持、醫療救助三項專項資金合計七百二十萬,但賬本裡夾著的手工記錄卻多了一頁——用藍黑墨水寫的“其他支出”,金額198萬,收款人欄隻畫了個模糊的圈,像被刻意蹭掉的名字。
墨跡邊緣泛著淡淡的洇痕,仿佛是寫完後急促間用手抹過留下的痕跡。
窗外有麻雀撲棱著飛過,翅膀扇動的聲音像一串細碎的鼓點。
他的後頸突然泛起涼意,像是有人輕輕吹了一口氣。
三年前在周梅出租屋被甩耳光時,也是這種血液往頭頂湧的悶脹感——當時他攥著北大畢業證書,聽她說“你這種沒背景的書呆子,進了社會連杯奶茶都請不起”。
手掌至今還記得那張紙的觸感,薄而脆弱,卻被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現在這股悶脹感更沉,壓得他肩胛骨發酸,像是背負著某種無形的重量。
“鄭敏嗎?”他摸出手機,指節在撥號鍵上頓了頓,“我是肖鋒,能幫我聯係下2018年青山村村會計嗎?就說……複核扶貧數據需要當年經手人確認。”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鄭敏的聲音比平時輕:“肖哥,村會計王伯去年就退休了,現在在鎮東頭開小賣部。我……我下午下班幫你問地址?”
“謝了。”肖鋒掛了電話,把賬本複印件塞進帆布包最裡層。
複印件邊緣還帶著鎮檔案室的紅章,邊角被他捏得有些卷翹,指腹摩挲著紙邊,有一種粗糙的觸感。
他望著窗外飄著的細雪,雪花落在玻璃上,慢慢融化成一滴透明的水珠。
突然想起昨夜蘇綰大衣口袋裡暈開的“扶貧資金明細”——原來那團模糊的雲,早就在等他來撕開。
財政所的冷氣開得太足,陳建國的笑容在肖鋒說出“調2018年扶貧憑證”時突然凝固。
這個圓頭圓腦的鎮財政所長正往他手裡塞茉莉花茶,瓷杯的熱度還沒焐勻,他的手就猛地縮了回去:“小肖啊,這些資料早歸檔到縣檔案局了,我這兒可沒權限調。”
肖鋒垂眼盯著對方辦公桌上的全家福——照片裡陳建國抱著個穿紅棉襖的小姑娘,背景是鎮中心的老槐樹。
紅棉襖的顏色鮮豔得刺眼,像是某種不協調的存在。
他把茶杯輕輕放在照片旁:“陳叔,我就是想對一對數據,省巡視組過兩個月要來,要是出了岔子……”
“巡視組?”陳建國的手指突然用力敲了敲桌麵,茶杯裡的水濺出幾滴,打濕了桌麵上的文件。
“小肖,年輕人做事要講分寸。扶貧款的賬哪能說查就查?”他的胖臉漲得通紅,後頸的肥肉跟著顫動,聲音裡帶著一絲壓抑的怒意和不安。
肖鋒彎腰撿筆時,故意讓帆布包傾斜。
那張198萬的複印件“啪”地掉在地上,他裝出慌亂的樣子去撿,陳建國卻比他更快——胖手指死死壓著紙張邊緣,指節泛白。
肖鋒瞥見他額角滲出的細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襯衫領口上。
他突然想起白月湖項目案發前夜,周梅也是這樣,在酒局上笑著說“肖鋒你太較真”,指甲卻把紅酒杯捏出了裂紋。
“那我不麻煩陳叔了。”肖鋒把複印件重新塞進包裡,起身時故意用肩膀撞了下檔案櫃,幾遝文件“嘩啦”落地。
陳建國手忙腳亂去撿,他趁機掃了眼對方電腦屏幕——屏保是張轉賬截圖,收款方賬號尾號0742,和賬本上那個模糊的圈,像兩片形狀相似的雲。
陳書記的辦公室飄著茉莉花茶的香氣,混合著某種檀木香,讓人昏昏欲睡。
肖鋒坐在真皮沙發上,看著對方用銀質茶夾夾起枸杞,突然想起大學時法理課教授說的“權力的溫度”——這杯茶太溫了,溫得讓人發慌。
“小肖,最近是不是在查賬?”陳書記的聲音像浸在茶裡,慢條斯理卻又不容置疑,“我聽說你去了財政所,還找鄭敏要村會計的聯係方式。”
肖鋒把帆布包放在膝頭,手指輕輕摩挲著包帶:“陳書記,省扶貧辦讓我整理近五年的扶貧數據。上回白月湖的事鬨得沸沸揚揚,我想著要是再讓巡視組抓出漏洞……”他頓了頓,“畢竟扶貧款是老百姓的救命錢,理不清楚我睡不著。”
陳書記放下茶杯,玻璃杯底和紅木桌麵碰出清脆的響,像是某種信號。
他盯著肖鋒的眼睛看了足有半分鐘,看得肖鋒後頸的汗毛都豎起來,才慢悠悠開口:“你這性子,像你媽。”肖鋒猛地抬頭——他母親是社區調解員,當年為了幫獨居老人討回拆遷款,在居委會守了三天三夜。
陳書記笑了笑:“你媽當年調解糾紛,總說‘理要硬,氣要軟’。你啊……把理攥緊了,但彆把氣繃斷了。”
肖鋒走出縣委大院時,雪下得更密了。
他摸出手機,屏幕上有個未接來電,顯示“小劉”。
回撥過去,那邊的聲音帶著哭腔:“肖哥,我是青山村的劉建軍。我家前年申請了扶貧養雞場補助,村裡說撥了二十萬,可我們連雞苗都沒見著!”
“你彆急,慢慢說。”肖鋒掏出筆記本,筆帽咬在嘴裡,金屬的冰冷觸感讓他清醒了些。
“當時村主任說建養雞場能脫貧,讓我們簽了字按了手印。可場地剛圈起來,就說資金不夠,後來連圍欄都讓人拆走賣了廢鐵!”小劉的聲音突然壓低,“我偷偷問過施工隊的老張,他說……他說錢根本沒到我們村賬上!”
雪粒打在臉上生疼,像是無數細小的針紮。
肖鋒望著遠處被雪覆蓋的青山,突然想起台賬裡“產業扶持”那欄的120萬——正好和小劉說的二十萬乘以六戶吻合。
他把筆記本揣進懷裡,那裡還放著母親當年送他的鋼筆,金屬筆帽硌得胸口發疼。
養雞場原址的荒草有半人高,積雪壓得草尖往下垂,像一排彎著腰的老人。
肖鋒踩著凍硬的土塊往裡走,鞋底發出“哢嚓”的脆響,像是踩碎了什麼人的歎息。
施工隊老張蹲在廢棄的飼料槽邊抽煙,看見他時手一抖,煙頭掉在雪地裡,滋啦冒出股白煙。
“張叔,當年的養雞場工程款……”
“沒、沒有什麼!”老張的喉結上下滾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皮膚泛紅。
“我就是個搬磚的,啥也不知道!”
肖鋒蹲下來,和他平視:“張叔,我媽是社區的王阿姨,您記得嗎?去年您孫子被狗咬傷,是我媽跑前跑後幫您要到的賠償款。”老張的眼神顫了顫,肖鋒趁熱打鐵:“那些錢要是真被拿走了,您孫子今年的學費怎麼辦?您兒媳婦的藥錢怎麼辦?”
老張突然用袖子抹了把臉,鼻涕眼淚混著雪水往下淌:“錢是打到宏遠工程的賬戶了!村主任說上麵有人要‘協調費’,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哪敢問啊!”他掏出個皺巴巴的收據,“這是當年的轉賬單,我偷著留的……你可千萬彆說是我給的!”
肖鋒接過收據時,手指在發抖。
收據上的收款方赫然是“宏遠工程有限公司”——和白月湖項目裡周梅的那家公司,連財務章的紅漆都褪得一模一樣。
回程的中巴車搖搖晃晃,肖鋒把收據夾在筆記本裡,透過結霜的車窗看外麵的雪。
風聲裹著輪胎摩擦路麵的嗡鳴,像是某種低沉的警告。
手機突然震動,是鄭敏發來的語音,聲音帶著哭腔:“肖哥,剛才有兩個穿黑衣服的人來辦公室,說要查你的電腦!他們翻了你的抽屜,還拔了u盤……你、你小心點!”
肖鋒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摸了摸內衣口袋,那裡有個防水袋,裝著所有資料的加密備份——這是他從大學就養成的習慣,每次重要資料都存三份:電腦、隨身u盤、貼肉的備用盤。
中巴車經過鎮政府時,他看見自己辦公室的窗戶亮著燈。
雪光裡,兩個黑影的輪廓在窗簾上晃動,像兩隻張牙舞爪的怪物。
他握緊口袋裡的備用盤,金屬外殼被體溫焐得發燙,像團壓在掌心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