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組的中巴車剛轉過鎮政府的梧桐路,趙國棟辦公室的茶杯就砸在了門框上。
瓷片飛濺的聲音刺破沉寂,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玻璃碎裂時的冷氣。
“劉組長說好乾部?“他扯鬆領帶,後槽牙咬得咯咯響,皮鞋跟碾過地上的碎瓷片,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像是某種壓抑已久的憤怒終於爆發。“他當這是表彰大會呢?
扶貧考核要是黃了,誰替我背處分?“
站在辦公桌前的小趙縮著脖子,手指把工作筆記的邊角揉出毛邊。
他能感覺到空調風口吹下的冷風貼著脖頸滑下,汗珠順著脊梁往下淌,衣衫早已濕透。
他前天剛被趙國棟從黨政辦調過來當專職秘書,此刻後頸全是冷汗——
趙書記平時最講究“官威“,茶杯是景德鎮定製的,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紅漆字,此刻在地上裂成幾片,那抹紅色在地毯上格外刺眼。
“去把鄭敏叫來。“趙國棟突然扯過椅子坐下,手指重重叩著桌麵,聲音像鈍刀劃過木板:
“那個扶貧台賬,肖鋒查了三個月?她天天在黨政辦,會不知道數據有問題?“
小趙的喉結動了動。
他記得昨天彙報會上,鄭敏攥著筆記本的手一直在抖,肖鋒念出那些真實數據時,她睫毛顫得像被雨打濕的蝴蝶,在窗外的陽光下微微顫動,似乎隨時會墜落。
可他不敢說,隻應了聲“是“,轉身要走時又被喊住。
“等等。“趙國棟眯起眼,目光像兩柄藏在霧中的利刃,“你去查查肖鋒的社會關係。“
他從抽屜裡摸出包軟中華,抽出一支卻沒點,煙紙上的紋理在燈光下泛著微弱的光澤:
“北大畢業的,選調生,之前在企業乾過半年…他突然這麼硬氣,背後沒點人撐著?“
小趙的後背貼上冰涼的門板,那種觸感讓他渾身一激靈。
他知道趙書記說的“查“是什麼意思——鎮裡上次查副鎮長的小舅子吃空餉,可是翻了人家三代的檔案。
他應了聲,出門時聽見屋裡傳來打火機的輕響,金屬蓋彈開又合攏,混著趙國棟壓低的罵:
“老子在青雲鎮乾了八年,輪得到個毛頭小子來教我做事?“
肖鋒是在食堂吃晚飯時接到陳書記電話的。
食堂裡飄著蔥花炒蛋和紅燒肉的香氣,王嬸舀菜的動作比平常多了一絲遲疑,最後還是在他碗裡多添了半勺紅燒肉。
幾個科員的目光跟著他往二樓走,像一串被線牽著的木偶,機械而沉默。
陳書記的辦公室飄著茉莉花茶的香。
老領導正蹲在落地窗前給綠蘿澆水,白襯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曬得發紅的皮膚——那是下村調研留下的痕跡。
聽見腳步聲,他直起腰,指了指沙發:“坐。“
肖鋒坐下時,瞥見茶幾上擺著今天的彙報材料,自己手寫的批注在頁腳占了半頁。
墨跡還未完全乾透,散發出淡淡的油墨味。
“我在縣委二十年了。“陳書記往兩個粗陶杯裡倒茶,熱氣模糊了他眼角的皺紋,“見過太多年輕人,有的太愣,撞得頭破血流;有的太滑,最後連自己都找不著。“他推過茶杯,粗陶杯壁上傳來溫熱的觸感。
肖鋒的手指觸到杯壁的溫度,想起八年前在出租屋改簡曆時,母親坐在旁邊織毛衣,說“做人要像你爸修機器,該緊的螺絲不能鬆,該留的縫不能死“。
“趙書記壓力大。“陳書記突然笑了,笑聲有些沙啞,“他老婆在縣醫院當護士長,兒子今年高考,想報省城的大學。“
他端起杯子抿了口,茉莉花茶的清香在室內更濃了些,“我不是說他做的對,隻是年輕人要會看風向。“
肖鋒垂眸盯著茶裡的茉莉,花瓣緩緩沉浮,像一個個未出口的秘密。
他知道陳書記沒說出口的話:趙國棟是縣委書記的老部下,去年剛進常委候選名單;而他肖鋒,不過是個剛轉正的鎮黨政辦副主任。
“我明白。“他抬頭時目光清亮,“但那些住在漏雨土坯房裡的老人,等不起風向轉。“
陳書記望著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這股子勁,像我當年在公社當文書。“
他從抽屜裡拿出個牛皮紙袋推過去,紙張摩擦的聲音清晰可聞,“這是我整理的近五年全縣扶貧項目資金流向,你要查華辰建設的事,或許用得上。“
肖鋒的手指頓在紙袋上。
他想起上周三淩晨,自己蹲在鎮政府後巷的公用電話亭,用變聲器給省紀委打了匿名電話,說“青雲鎮扶貧安置樓項目存在質量問題,中標方華辰建設與鎮裡有利益輸送“。
電話亭的鐵皮牆壁冰冷潮濕,風穿過縫隙帶來遠處的犬吠。
“謝謝陳書記。“他把紙袋收進公文包,起身時聽見窗外的蟬鳴突然拔高,像根細針挑破了暮色。
手機在這時震動。
來電顯示是025開頭的固定電話,省紀委的區號。“肖主任?“男聲很年輕,帶著點金屬質感的電流聲,“我們收到些關於華辰建設的線索,需要你配合提供份詳細說明材料。“
肖鋒握著手機走到窗邊。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牆上像柄未出鞘的劍。
他想起抽屜裡那個舊u盤,裡麵存著三個月來拍的安置樓裂縫照片、村民簽字的投訴信、華辰建設工商信息裡重疊的股東名單。
那些照片的像素不高,卻記錄著無數個夜晚他打著手電筒穿梭在現場的身影。
“今晚十點前,我送到縣紀委信訪室。“他說,聲音穩得像塊壓艙石。
夜裡九點,肖鋒坐在辦公室的台燈下。
桌麵攤著六遝材料:項目合同複印件、現場勘測記錄、村民訪談錄音整理稿,最上麵是他手寫的《關於青雲鎮扶貧安置項目問題的情況說明》,每一頁右下角都標著“證據鏈第x部分“。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他左手背上,那道淺白的疤仿佛也泛著銀光。
那是半年前周梅把咖啡潑在他簡曆上時燙的。
那時她冷笑說“北大畢業又怎樣,連個招商經理都當不上“,而今天,他在彙報會上念出“青雲村實際脫貧率47,非統計口徑63“時,周梅作為縣招商局長坐在第一排,指甲把會議記錄本摳出了個洞。
手機屏幕亮起,是蘇綰的短信:“雲溪茶樓改咖啡館了,明晚七點,縣政府旁的半糖。“
肖鋒把材料裝進黑色公文包,鎖好抽屜時,聽見樓下傳來汽車鳴笛。
他探頭望去,看見陳書記的老捷達開走了,尾燈在夜色裡紅得像團火,拖出一道長長的光痕。
第二天傍晚,肖鋒推開“半糖“的玻璃門時,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帶著點秋涼。
咖啡館裡飄著現磨藍山的香,暖黃的壁燈把木桌照得發亮,角落的卡座裡,蘇綰正低頭翻書。
她今天穿了件米色風衣,領口露出點珍珠項鏈的光澤,隨著呼吸輕輕晃動。
肖鋒注意到她手邊的《區域經濟發展理論》翻到第127頁,那章講的是“基層財政資源錯配的製度性根源“——和他上個月在《經濟內參》上讀到的她的文章,論點幾乎完全吻合。
“肖主任。“蘇綰抬頭,眼尾的弧度像被精心勾勒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以為基層乾部都很忙。“
“守時是基本禮貌。“肖鋒拉過椅子,坐下時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雪鬆香水味,混合著咖啡豆的焦香,竟意外和諧,“何況是和蘇主任約。“
蘇綰的手指在書脊上敲了兩下:“你在彙報會上說扶貧不是數字遊戲,可你知道嗎?
上周我去鄰縣,他們把敬老院的老人集中到新建的安置樓拍照,拍完又送回漏雨的老房子。“她端起拿鐵,杯沿沾了點奶泡,“所以我好奇,你為什麼選在這個節骨眼捅破?“
肖鋒望著她杯裡的漣漪,一圈圈蕩開,像他心中久久不散的疑問。
他想起三天前在張奶奶家,老人攥著他的手說“娃,我這把老骨頭住哪都行,就是不想讓你們為了我在紙上脫貧“;想起昨天在安置樓,施工隊用水泥糊裂縫時,粉塵落進他的領口,像撒了把針。
“因為再不說,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會被永遠困在紙裡。“他說,“造假能讓某些人過關,卻救不了張奶奶的老寒腿,修不好安置樓的承重牆。“
蘇綰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笑了。
那笑容讓她整個人都柔和下來,仿佛卸下了什麼偽裝。
她從風衣口袋裡摸出名片,背麵用鋼筆寫著行小字:“市發改委有個鄉村振興背景下基層財政資源配置優化的課題,需要懂基層的人。“
肖鋒接過名片,指尖觸到紙張的紋路,那種粗糙的質感讓他想起了很多事——
陳書記給的資金流向材料、省紀委要的說明、抽屜裡那個舊u盤……所有的線索,此刻像被根無形的線串了起來。
“我願意試試。“肖鋒說。
離開咖啡館時,夜風吹散了他額角的碎發。
抬頭望夜空,月亮剛爬上縣政府的樓頂,像枚銀色的圖章,蓋在這片他為之堅持了八年的土地上。
次日清晨,肖鋒剛走進鎮政府大院,手機就彈出新郵件通知。
他點開,落款處“蘇綰“兩個字在晨光裡格外清晰——市發改委正式邀請他參與課題調研組,會議時間定在三天後上午九點。
他把手機揣進兜裡,往辦公室走時,聽見傳達室老王喊:“肖主任,縣紀委的同誌找你!“
陽光穿過梧桐葉,在他肩頭落下斑駁的影。
他腳步一頓,心中卻是一片清明。
三天後的市發改委會議室裡會有誰?
是頭發花白的老專家,還是和他一樣的基層乾部?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