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肖鋒來到省委黨校參加考前模擬訓練。
階梯教室裡浮著粉筆灰的味道,細碎顆粒在陽光中緩緩飄落,像一場無聲的雪,落在他的肩頭。
肖鋒站在門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西裝內袋——布料被他摸得軟塌塌的,像團被揉過又展平的雲,指尖觸感微微發澀,仿佛摩擦的是舊日時光。
“喲,這不是被論壇掛出來的北大高材生麼?”
帶著刺兒的聲音從右後方紮過來,混雜著走廊穿堂風的涼意,仿佛一粒尖銳的砂子滑進耳膜。
肖鋒轉頭,看見林濤正倚著走廊的玻璃幕牆,金絲眼鏡反著光,手裡轉著支萬寶龍鋼筆,筆帽在燈光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宛如一柄未出鞘的劍。
這是同期考生裡出了名的“官三代”,爺爺是副省級乾部,父親是省交通廳副廳長,母親在省委組織部掛職,而他與李昊是狐朋狗友。
“林同學。”肖鋒點頭,聲音比走廊裡的穿堂風還淡,喉嚨間像是壓著一塊薄冰,連吐出的字都帶著霜氣。
他注意到林濤腳邊放著個鱷魚皮公文包,搭扣閃著冷光——和三天前在律師事務所樓下瞥見的李昊同款,皮革上隱約有細微劃痕,在陽光下如同蛇鱗般閃爍。
林濤直起身子,鋼筆“哢嗒”頂在肖鋒胸口,那力道雖輕,卻如一根針戳入皮膚,帶來一陣隱隱的刺痛。
肖鋒垂眼盯著那支鋼筆,想起昨夜在出租屋反複看的《公務員錄用規定》。
第三十一條明確寫著,錄用考察重點是政治素質、道德品行、能力素質。
作風問題需“查證屬實”方可影響錄用。
李昊散布的謠言連個證人都沒有,隻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林公子提醒得是。”他後退半步,讓開鋼筆的攻勢,語氣依舊平穩,“我確實該多向林公子請教。”
林濤的眉梢挑了挑,像是沒料到肖鋒會這麼軟。
他甩了甩公文包,轉身往教室走,皮鞋跟敲出得意的節奏:“勸你早點退出,省得等下出醜沒人救你。”
肖鋒望著他的背影,指節在褲縫上輕輕叩了兩下——
這是母親教的“製怒訣”,小時候和人吵架,母親就捏著他的手敲桌角:“先讓對方把氣撒儘,破綻才會露出來。”
階梯教室前排已經坐了七八個考生。
肖鋒挑了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剛坐下就聽見前排傳來竊笑:“聽說他被前公司開除了?” “北大又怎樣,現在選調生競爭多激烈……”
他摸出筆記本,筆尖在“模擬答辯核心目標:展示政策理解+抗壓能力”下畫了道橫線,紙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風吹過枯葉。
“肖鋒!”叫他的聲音從講台方向飄過來,
肖鋒循聲望去,是劉學姐,她帶著一絲急促與溫和,像是冬日裡的一杯熱茶,暖而不燙。
她穿著米色西裝套裙,發梢沾著點粉筆灰,正衝肖鋒招手。
肖鋒合起本子走過去,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和社區調解室裡母親泡的茉莉花茶一個味道,溫潤而熟悉,仿佛回到童年午後的小院。
“彆坐最後排,評委餘光能掃到角落。”劉學姐拉他到第二排,指尖點著他的筆記本,指甲略帶粉色,在紙上留下淡淡的印痕。
“剛才看你記的重點,不錯。但評委裡那個張教授,他最煩誇誇其談。”
她壓低聲音,指甲在“抗壓能力”四個字上敲了敲,“等下答題彆搶著說,先聽問題,理清楚邏輯再開口。”
肖鋒點頭,看見她西裝第二顆紐扣有點鬆——和上周在市紀委門口遇見時一樣。
那天他去查前公司的勞動糾紛檔案,正好撞見她抱著一摞卷宗出來,也是這麼邊說話邊幫老大媽指路。
“記住,沉穩比聰明更重要。”劉學姐拍了拍他肩膀,轉身往講台走。
路過林濤身邊時,那小子正把公文包“啪”地摔在桌上,掏出份裝訂精美的《基層治理調研報告》,封皮印著“省社科院”的燙金lo,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像是炫耀的勳章。
“現在開始抽簽。”主持人話音剛落,林濤就舉著抽到的“1號”簽站了起來,皮鞋跟磕得地板響:“我先來。”
肖鋒翻著筆記的手頓了頓。
他注意到張教授坐在評委席中間,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正用紅筆在評分表上畫圈——和北大法學院老教授改論文時的動作一模一樣。
林濤的答辯內容果然華麗:從“鄉村振興戰略二十字方針”講到“數字鄉村建設案例”,中間穿插了三個省社科院的調研數據。
肖鋒數著他用了多少次“我認為”“我建議”,數到第七次時,張教授的紅筆突然停住,推了推眼鏡。
“林同學。”張教授的聲音像片薄冰,“你提到的‘建立鄉鎮數字政務平台’,預算從哪裡出?”
林濤的嘴角僵了僵:“可以申請省級專項……”
“去年省級財政對鄉鎮的轉移支付已經縮減了15。”張教授打斷他,紅筆在“資金來源”欄畫了個大問號,“沒有解決具體問題的對策,隻不過是空中樓閣。”
肖鋒在筆記本上記下:“對策需落地,數據要核實。”筆尖戳破了半頁紙——這和他昨夜修改的“鄉鎮財政赤字解決方案”不謀而合。
“下一位,肖鋒。”主持人的聲音讓他的後頸微微發緊。
他起身時碰倒了礦泉水瓶,“啪”的一聲在教室裡炸開,像一顆突如其來的雷。
前排有女生捂著嘴笑,林濤的鋼筆尖在桌上敲出短促的節奏,仿佛某種暗語。
肖鋒彎腰撿瓶子,指尖觸到冰涼的瓶身——這是他特意買的,標簽上印著“農夫山泉”,和社區調解室裡給上訪群眾倒的水一個牌子,瓶壁上的水珠順著指尖流下來,像時間滑過掌心。
他直起身子,對著評委席鞠了個躬,腰彎到45度:“各位老師好,我叫肖鋒,北大法學院2020屆畢業生。”
張教授抬眼,鏡片後的目光像把尺子,精準地量著他的每一句話。
肖鋒看見他手邊擺著《法治中國建設規劃(2020-2025年)》,書脊有明顯的翻折痕跡——和他出租屋裡那本一模一樣。
“肖鋒同學。”張教授翻開評分表,“如果現在讓你解決鄉鎮財政赤字問題,你會怎麼做?”
肖鋒的手指在大腿上輕輕敲了三下。
他想起昨夜在社區公告欄前,聽見兩位老支書聊天:“現在村裡最愁的不是沒錢,是錢不知道咋花才不打水漂。”
“各位老師,《孫子兵法》有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他聲音放得很慢,像在給第一次聽故事的孩子講書,“財政困局表麵是錢的問題,本質是資源配置的問題。”
張教授的紅筆懸在半空。
“首先要‘致人’——理清資金流向。”肖鋒從西裝內袋摸出個皺巴巴的筆記本,封麵還帶著些許潮濕,像是雨水或汗水留下的印記。
“我查了近三年江東省23個財政赤字鄉鎮的審計報告,發現78的非必要支出集中在形象工程。”
他翻開本子,紙頁間掉出張照片——是上周在青河鎮拍的,嶄新的文化廣場空無一人,瓷磚縫裡長著野草,在鏡頭下顯得格外荒涼。
“其次要‘不致於人’——優化資源配置。”他撿起照片,舉高讓評委看清,“把建廣場的錢撥給特色農業合作社,青河鎮的藍莓產業能帶動300戶增收,稅收三年就能覆蓋投入。”
教室裡突然靜得能聽見空調的風聲,仿佛空氣都凝固了。
肖鋒看見劉學姐眼睛亮了,張教授的紅筆在“邏輯清晰”欄畫了個滿星。
林濤的鋼筆“當啷”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時,脖子紅得像煮熟的蝦,仿佛連呼吸都被壓抑。
“模擬答辯結束。”主持人的聲音讓肖鋒回過神。
他鞠躬時,聽見後排傳來零星的掌聲,像春天第一陣雨,輕輕灑落在心頭。
“肖鋒同學留一下。”張教授摘下眼鏡,指節抵著下巴,“你剛才提到的審計報告數據,是自己整理的?”
“是的。”肖鋒摸出手機,調出加密文件夾,“從省審計廳官網下載的原始數據,用excel做了交叉比對。”
張教授接過手機,掃了眼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突然笑了:“北大法學院的學生,倒像個基層老會計。”
他把手機還回去,指了指評分表最下方,“正式麵試時,請保持這種‘笨功夫’。”
這輪模擬結束,肖鋒攥著手機往教室外走,走廊的窗戶正對著操場。
他看見林濤站在操場邊的香樟樹下打電話,手舞足蹈的樣子像隻炸毛的公雞,嘴裡似乎在咆哮著什麼。
手機在掌心震動,肖鋒低頭看了一下,是條未讀短信,號碼陌生,內容隻有四個字:“你有危險。”
山風卷著幾片香樟葉飄過來,打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像某種無聲的警告。
肖鋒望著遠處漸暗的天色,把手機揣回口袋。
有些局,才剛剛布下;有些劍,也該讓藏鋒的鞘再緊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