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嬸拍小禾的手頓在半空。
土炕邊的油燈結了個燈花,“劈啪“炸響裡,小禾掛著淚的眼睛亮得像兩顆沾了水的黑葡萄。
她小手指尖顫巍巍戳向牆上那幅模糊的壁畫——說是畫,倒更像塊被煙熏過的舊布,可不知怎的,孩子偏要往那上麵夠。
“媽媽“
尾音像被風揉碎的棉絮,輕飄飄撞進顧昭耳裡。
他剛掀開門簾跨進門檻,軍靴帶起的風掀動了炕邊的布簾。
王婆子正蹲在灶前添柴,手裡的火鉗“當啷“掉在地上。
滿屋子人都僵住了——小禾是三個月前在亂葬崗撿的,瘦得肋骨根根可數,燒了三天三夜才退,誰也沒教過她說話。
顧昭喉結動了動。
他的手還搭在門簾繩上,指節因用力泛白。
壁畫在他左側三步遠的土牆上,顏色褪得厲害,隻隱約看得出些山巒輪廓。
可此刻他望著小禾發亮的眼睛,忽然覺得那畫裡的霧氣都活了——像極了他每次傳遞完物資後,指尖殘留的、帶著槐花香的溫度。
“小禾乖,再叫一聲。“他彎下腰,鎧甲上的銅扣蹭著炕沿發出輕響。
吳嬸忙把孩子往他懷裡送,小禾竟真的撲過去,肉乎乎的小手揪住他領口的麻布衣料,又脆生生喊了聲:“媽媽!“
老院的窗台上,蘇筱筱剛把最後一包電解質衝劑塞進傳遞口。
玻璃罐在她掌心沁著冷意,突然,心口像被人攥住了塊熱炭,燙得她踉蹌一步撞翻了旁邊的米袋。
糙米“嘩嘩“撒了一地,可她顧不上,眼前閃過一片模糊的光影——土炕、粗布衣裳、還有個小不點兒仰著腦袋,聲音撞進她耳朵裡,比她從前在早教中心聽到的所有童聲都清晰。
玻璃罐“啪“地碎在地上。
蘇筱筱捂住嘴,鼻血“滴滴答答“砸在碎玻璃上。
她這才發現指尖又裂開了——每次傳遞超過八十公斤,指腹就會像被火烤過的紙,滋滋冒血珠。
可此刻她卻笑了,血珠順著下巴滴在舊毛衣上,暈開朵暗紅色的花:“原來真的有人等我當媽。“
雁門郡的土屋裡,顧昭剛接過趙五郎遞來的玻璃罐。
透明瓶身上有塊醒目的血漬,像片被揉皺的楓葉。
他的瞳孔驟縮——這是蘇筱筱每次傳遞完物資後,他總能在壁畫邊緣摸到的、帶著鐵鏽味的痕跡。
可從前那點血星子,哪有現在這般觸目驚心?
“將軍?“趙五郎見他捏著瓶子的手在抖,聲音都發顫,“這是“
顧昭猛地轉身,拳頭重重砸在壁畫旁的土牆上。
牆灰簌簌落進他頸後,他卻像沒知覺似的,盯著壁畫上若隱若現的山巒紋路:“她把命都揉碎了往這兒送!
水、糧種、醫書哪回不是拿血換的?“
王婆子蹲在地上撿火鉗,聽見這話直抹眼淚:“前日我給小禾擦身子,那酒精棉片還帶著溫乎氣兒,敢情是姑娘捂在懷裡焐熱的“
吳嬸把小禾往自己懷裡攏了攏,孩子卻又掙紮著去夠壁畫,嘴裡含糊不清地喊:“媽媽,媽媽“
顧昭突然彎腰抱起小禾。
孩子的小腳丫踢到他腰間的佩刀,他卻像捧著什麼稀世珍寶,一步步走到壁畫前。
小禾的小手貼上斑駁的牆麵,他聽見千裡外傳來抽氣聲——是蘇筱筱的,他太熟悉了,每次他碰壁畫時,她總愛輕吸一口氣,像怕驚著什麼。
“阿妧。“他對著牆輕聲說,聲音輕得像怕震碎了什麼,“你救活的八百二十三個孩子,一個都不會忘。“
深夜的老院格外安靜。
蘇筱筱蹲在地上撿玻璃渣,忽然聽見壁畫傳來細碎的響動。
她抬頭時,一片木牌正從畫中緩緩飄出——邊角還帶著新砍的木屑,上麵歪歪扭扭刻著幾十個名字:“小禾““鐵柱““春桃“最後一個名字旁,畫著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她的手指撫過木牌,眼淚“吧嗒“砸在“小禾“兩個字上。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社區醫生沈大夫的消息:“明天來取新到的兒童退燒藥?“她抹了把臉,對著木牌笑出了聲,抓起手機拍了張照片——鏡頭裡,木牌上的名字被淚水暈開,像開在舊牆上的花。
蘇筱筱的指尖還沾著木牌上的木屑,眼淚砸在“小禾“兩個字上時,手機在掌心震得發燙。
她吸了吸鼻子,把木牌捧到台燈下,照片裡的字跡被淚水暈成模糊的花。
發送鍵按下的瞬間,指腹裂開的血珠滲在屏幕上,像朵小紅梅。
“叮——“沈大夫的消息彈出來時,她正用紙巾壓著指尖止血。
社區醫生的對話框裡,“正在輸入“的提示跳了三次,最後發來一行字:“如果有一天我倒下這些人,你幫我記著。“她盯著自己剛發的消息,喉頭發緊——這是她第一次承認,那個總說“再撐撐“的自己,也會有撐不住的可能。
手機又震。
沈大夫的回複是張文檔截圖,標題欄寫著“雁門救助檔案“,右下角備注著“創建者:沈明遠“。
她剛要打字拒絕,對方第二條消息跟進來:“彆用名字,用星痕計劃——有星痕的人,都不會死。“屏幕藍光映著她泛紅的眼尾,她突然笑了,血珠順著紙巾邊緣滴在地板上,“沈大夫,你這備注該改改,是有星星的人。“
夜更深了。
蘇筱筱翻出抽屜裡最後一罐奶粉,鋁罐邊緣還留著她上周用指甲劃的刻度——這是她掰著手指頭算好的,夠小禾喝到下批物資到。
傳遞口的木框被她摸得發亮,她把寫滿輔食搭配的便簽紙裹在奶粉罐外,指腹剛貼上壁畫,一陣銳痛從掌心竄到太陽穴。
“嘶——“她咬著嘴唇,看著指縫滲出的血珠滲進壁畫紋路裡。
從前總覺得這畫是塊死物,此刻卻像有生命般,順著她的傷口輕輕吸了吸。
隨著奶粉罐消失在畫中,後頸的冷汗浸透了衣領,可下一秒——
她的舌尖突然泛起一絲甜。
不是奶粉的甜,是溫熱的、帶著奶腥氣的甜。
有軟軟的、帶著口水的觸感蹭過她的掌心,像小禾的乳牙剛冒頭時,總愛啃她遞過去的磨牙棒。
她猛地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她“看“見了,小禾攥著奶瓶的小手,指節還帶著病後沒消的青,卻用力得指背都泛白;她“聽“見了,小丫頭吸奶時“咕嚕咕嚕“的吞咽聲,比任何兒歌都動聽;她甚至“感覺“到了,那股從喉管滑到胃裡的溫熱,像團小火苗,把她熬了三天的疲憊都燒化了。
“甜嗎?
寶貝,這可是媽媽省下的口糧。“她癱坐在地,後背抵著老牆,指尖的血在青磚上洇出蜿蜒的紅痕。
可她在笑,笑得肩膀直顫,像個終於拿到糖的孩子。
變故來得毫無征兆。
牆麵上的壁畫突然泛起銀光,蘇筱筱驚得抬頭,就見那些原本褪成灰黃的山巒紋路,正順著她的手腕往上爬——是星痕!
淡藍色的光痕像活了的藤蔓,從她被劃破的指腹開始,沿著血管爬到小臂,又攀上壁畫邊緣。
整幅畫竟微微凸起,像塊要融化的蜜蠟,連帶著牆麵都跟著發燙。
“咚!“
有東西砸在她手心裡。
蘇筱筱低頭,一朵乾枯的血藤花正躺在掌間,花瓣邊緣卷著焦黑,卻帶著奇異的溫度,像剛從誰心口摘下來的。
花心夾著半片粗布,上麵的炭筆字歪歪扭扭:“媽媽,甜。“
她的呼吸陡然一滯。
血藤花是雁門郡特有的,隻長在乾涸的河床旁,顧昭上次傳遞軍報時提過,說那花“根紮在泥裡,花開在火裡“。
可此刻這朵,花瓣上還沾著星點血漬——是顧昭的?
還是小禾的?
“顧昭!
我撐不住了“她撲到壁畫前,指甲幾乎要摳進牆裡。
壁畫劇烈震動,牆灰簌簌落在她發間,最後三個字從畫裡滲出來,像被人用劍刻上去的:“等我來。“
千裡外的雁門郡,顧昭正站在演武場的星軌下。
他的掌心按在壁畫上,能清晰感覺到對麵傳來的溫度——是蘇筱筱的,帶著她特有的槐花香,混著血的鐵鏽味。
小禾的褯子布還揣在他懷裡,炭筆字被他摸得發毛,“甜“字的最後一捺,剛好蹭在他心口。
“你說過不算數嗎?“他對著牆低語,鎧甲上的銅扣被夜風吹得發涼。
遠處傳來巡城兵的梆子聲,他卻聽見壁畫裡傳來蘇筱筱的抽噎,像根細針,紮得他喉頭發緊,“這一次,換我渡你。“
老院的夜靜得能聽見心跳。
蘇筱筱蜷在壁畫前,血藤花還攥在手裡,半片褯子布貼在臉頰上,帶著陌生又親切的奶香味。
她閉眼前最後一秒,壁畫上的星痕突然亮得刺眼,恍惚間,她好像看見火光——不是溫暖的灶火,是灼熱的、舔著房梁的火光,還有此起彼伏的哭嚎,混著糧倉崩塌的轟鳴。
“不“她呢喃著翻了個身,血藤花從指縫滑落,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月光透過窗欞爬進來,照在她蒼白的臉上,照見她睫毛上還掛著的淚,照見壁畫上那三個新刻的字,正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