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靜謐被一陣若有若無的邊塞小調撕開一道裂口,那調子蒼涼而悠遠,仿佛從千百年的風沙中浸透過。
蘇筱筱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廣袤的田埂上,腳下是剛剛犁開的黑土,帶著濕潤而新鮮的腥氣。
她赤著腳,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反而有一種回歸故土般的親切與安寧。
不遠處,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蹲在那裡,是顧昭。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鎧甲,甲片上的劃痕在依稀的星光下像是沉默的勳章。
他一手提著布袋,一手抓起裡麵的種子,熟練而均勻地撒向田壟。
他撒的是穄子,雁門關百姓賴以為生的口糧。
那蒼涼的小調,正是從他微動的唇間哼唱出來的。
這一幕,真實得不像一場夢。
蘇筱筱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溫柔,她一步步走過去,想伸出手,輕輕拍一拍他堅實的肩膀。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及那冰冷甲胄的瞬間,一股強烈的失重感猛然襲來!
“啊!”蘇筱筱驚叫一聲,從床上彈坐而起。
心跳如擂鼓,冷汗浸濕了後背。
臥室裡一片漆黑,隻有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城市霓虹,提醒著她身處的時代。
又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
她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正要躺下,掌心卻傳來一絲微小而硌硬的觸感。
她疑惑地攤開手掌,借著微光定睛一看,呼吸驟然停滯!
一顆飽滿的、黃澄澄的穄子,正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和夢裡顧昭撒下的一模一樣!
怎麼可能?!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蘇筱筱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她顧不上穿鞋,跌跌撞撞地衝向偏廳,衝向那麵占據了整麵牆的古老壁畫。
壁畫上,雁門關依舊矗立,黃沙漫天。
她顫抖著,幾乎是虔誠地伸出手,指尖的穄子輕輕碰觸到壁畫冰冷的表麵。
“我……我夢裡的穄子……”她的聲音因恐懼和激動而破碎不堪,“是你……是你種下的嗎?”
話音剛落,壁畫上那頂天立地的將軍身影,眼眸中仿佛閃過一絲微光。
一道沙啞而震驚的男聲,跨越時空,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起。
“你……夢見了我今日在關外播種?”
是顧昭!
蘇筱筱腦中“嗡”的一聲,所有的猜測、所有的不敢置信,在這一刻儘數化為現實!
她的夢,竟然與千裡之外、千年之前的雁門關,實時相連!
不等她從這巨大的衝擊中回過神來,“砰”的一聲,雁門關那邊的世界傳來一陣喧鬨。
一個小小的身影興奮地衝到顧昭身邊,手裡高高舉著什麼東西,聲音清脆響亮,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狂喜。
“神明媽媽顯靈啦!將軍!將軍您看!您昨天撒下的穄子,今天……今天就發芽啦!”
是小禾!
緊接著,整個雁門關仿佛都沸騰了!
百姓們奔走相告,無數人湧向關外的田壟,難以置信地看著那片黑土上冒出的一點點、一片片喜人的新綠。
一個蒼老的聲音喃喃自語,帶著七分敬畏三分不解:“怪事,真是怪事……穄子種下,總要三日才見出苗,怎麼一夜之間……這地就綠了?”
是李老栓。
百姓們將這歸功於神明,跪在田埂上,朝著壁畫的方向不停叩拜。
可顧昭卻死死盯著壁畫,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翻湧著比任何人都要劇烈的震撼。
他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嘶啞,仿佛在對自己,又仿佛在對整個雁門關宣告一個更加驚人的事實。
“不是穄子長得快……是她。”
“是她在夢裡,陪我一起種下了這片地。”
話音穿透時空,重重砸在蘇筱筱的心上。
她摸著掌心那顆溫熱的穄子,看著壁畫上那些因為一點新綠就重燃希望的百姓,眼淚終於決堤而下。
原來是這樣……原來,當她付出的善意越多,救下的人越多,她與雁門關的連接就越深。
她不再僅僅是危機的被動感知者,她還能……共享他們的希望,甚至,用自己的意念,去加速這份希望的成真!
她不是神明,她隻是和他們站在一起!
蘇筱筱胡亂地擦乾眼淚,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心底升起。
她不能隻看著,她還能做得更多!
她猛地轉身,衝進儲藏室,翻箱倒櫃。
終於,在最裡麵的一個木箱裡,她找到了幾個用油紙細心包裹的紙包。
這是她那位研究古代農作物的父親生前收藏的寶貝——幾種極其耐旱的古代作物種子。
父親曾說,這些種子能在最嚴酷的環境下紮根,是古人對抗天災最後的底牌。
她小心翼翼地將種子分裝成幾批,用最快的速度寫下一張紙條:“穄子耐旱,但若大旱連年,仍是凶險。將這些種子種在穄子田旁,分開耕種,它們比穄子更耐旱,萬一……萬一旱情比想象中更狠,還能留下一線生機。”
她將紙包和字條貼在壁畫上,心中默念著顧昭的名字。
幾乎是瞬間,那些東西便如水入沙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壁畫之中。
與此同時,雁門關外數十裡,北蠻王庭的斥候正匍匐在沙丘之後。
“頭領,漢人……漢人竟然在關外開墾了田地!”斥候眼中滿是驚異。
被稱為阿木爾的斥候頭領,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抽動了一下。
他舉起單筒望遠鏡,清晰地看到了遠處田壟上那星星點點的新綠,以及那些如同螻蟻般辛勤勞作的漢人。
他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
“開墾田地?想在這種鬼地方種出糧食?”他放下望遠鏡,眼神淬著毒,“很好。讓他們種,讓他們澆水,讓他們看著這些嫩芽一天天長大。然後……再讓他們親眼看著自己所有的希望,被我們的馬蹄碾成爛泥!”
他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回去稟告王爺,漢人已經黔驢技窮,妄圖屯墾自救。我請三百輕騎,三日之後,黎明時分,突襲雁門關外!目標,就是那些水渠,和那些……可笑的嫩苗!”
夜色,再次降臨。
雁門關的百姓還沉浸在神跡帶來的喜悅中,顧昭卻帶回了足以澆滅一切希望的噩耗。
“關外三十裡,發現了北蠻斥候的蹤跡。”
偏廳內,油燈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透著一股無力的蕭索。
他蹲在壁畫前,高大的身軀第一次顯得有些佝僂。
他沉默著,一言不發,隻有緊握的拳頭,青筋畢露。
蘇筱筱的心,也跟著沉到了穀底。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阿木爾的騎兵,隨時會像狼群一樣撲過來。
良久,顧昭才緩緩開口,聲音裡是壓抑不住的痛苦和掙紮:“蘇筱筱,你說……我該怎麼辦?”
“那些穄子,是百姓們這個冬天,唯一的指望。如果它們被毀了,百姓的心……也就徹底毀了。”
蘇筱筱死死咬住嘴唇,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
她隔著時空,看著他疲憊的側臉,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你……就守住它。”
“守?”顧昭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幾近絕望的自嘲,“怎麼守?用我手下這幾千殘兵的性命去填嗎?用血肉之軀,去擋北蠻的鐵蹄嗎?”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敲得蘇筱筱心臟生疼。
她知道他快撐不住了。
她的眼眶瞬間紅了,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卻依舊堅定無比:“我不知道怎麼守,但我信你……我信你能守住它!”
“就像你信我,不會丟下你們一樣!”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顧昭死寂的心湖中炸開。
他猛地怔住,眼中的狂躁與絕望,漸漸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所取代。
是啊而她,也正用同樣的方式,將這份沉甸甸的信任,交還給了他。
這一夜,蘇筱筱睡得極不安穩。
迷蒙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田埂。
可這一次,不再是星夜播種。而是……慘烈的黃昏。
夕陽如血,將整片大地染成觸目驚心的赤色。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焦土的氣息。
她看見了那片剛剛泛綠的穄子田,如今卻布滿了猙獰的馬蹄印和折斷的兵戈。
顧昭就站在田埂中央,背對著她。
他身上的鎧甲破損不堪,處處都是暗紅的血漬,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蘇筱筱的心猛地揪緊,幾乎無法呼吸。
她想開口喊他,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一樣。
就在這時,顧昭緩緩地轉過身。
他的臉上也沾著血汙,嘴角卻……卻帶著一抹釋然的,溫柔的笑。
他看著她,仿佛跨越了生死與戰火,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盛滿了她看不懂的情愫。
然後,他朝她伸出了手,那隻骨節分明、沾染著血與塵的手。
他的聲音,穿透了整個戰場的喧囂,清晰地落在她的心尖。
“來,做我的將軍娘子。”
轟——!
蘇筱筱的腦海一片空白,心臟仿佛要從胸腔裡跳出來。
她不受控製地,癡癡地,朝著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握住那份穿越生死的邀約。
可就在兩隻手即將相觸的瞬間,畫麵猛然碎裂!
蘇筱筱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指尖冰涼,空無一物。
牆壁上,那麵巨大的壁畫正幽幽地散發著微光,光芒沿著牆壁的紋路蜿蜒而下,像一行行無聲的淚痕。
窗外,一道手機屏幕的亮光一閃而過!
蘇筱筱瞳孔驟縮,猛地扭頭看去——鄰居周嬸正舉著手機,攝像頭對準她家偏廳的方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震驚與興奮。
她剛剛……按下了錄製鍵!
被發現了!壁畫發光的秘密,被發現了!
然而,此刻的蘇筱筱,腦子裡卻隻有一個念頭,一個壓過了所有驚慌和恐懼的念頭。
不,不對!
昨夜的夢,中斷了!就在顧昭朝她伸手的那一刻,中斷了!
她甚至來不及去思考被鄰居拍下視頻的後果,也顧不上去擦拭臉上冰涼的淚痕,身體已經先於大腦做出了反應,猛地從床上翻身而起,不顧一切地朝著偏廳的方向,瘋了一般地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