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外的夜色裹著寒意漫過來時,三晉會館的燈籠剛次第亮起。
因為此處靠近崇文門稅關,晉商從事長途販運需在此辦理通關手續,因此在周邊形成了以貨運、倉儲、彙兌為主的駐點集群。
此刻,會館深處一間臨河的僻靜廂房內,窗欞緊閉,隻留一絲縫隙透入運河上微涼的夜風。
不同於京城百姓的興奮,此時的屋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神色凝重、卻又難掩精明的麵孔。
正是晉商幾大家中在京的幾位少東家或核心掌櫃:範家的範永鬥、梁家的梁嘉賓、王家的王登庫、靳家的靳良玉。
空氣中彌漫著上等龍井的清香,卻壓不住那股無形的焦灼與算計。
“諸位,”範永鬥率先開口,聲音低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青花瓷杯沿,
“遼東的消息,想必都聽說了。沈陽城下,熊蠻子……哦不,熊經略,領著朝廷新練的精兵,把老奴狠狠揍了一頓,折損了不少人馬。開原、撫順也拿回來了……建虜這次,算是傷筋動骨了。”
梁嘉賓眉頭緊鎖,接口道:“何止傷筋動骨!據捷報上的消息說,陣斬甲喇額真以上就十幾個,牛錄額真幾十個,披甲兵上萬,繳獲的輜重堆積如山!這……這跟咱們之前預想的,可不太一樣啊。”
他抬眼掃視眾人,“朝廷這位新天子,登基才多久?京營整頓、親軍重組、遼東大捷……這一樁樁一件件,雷厲風行,手段狠辣,可不是個善茬!咱們……真的還要冒險繼續往遼東運糧?”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王登庫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梁兄多慮了,建虜是敗了,可還沒亡!努爾哈赤老奸巨猾,退回老巢舔舐傷口,緩過勁來是遲早的事。
廂房內死寂了片刻,王登庫端起茶碗,慢條斯理地吹著浮沫,慢條斯理地道:“梁少東家,怕了?”
他聲音不高,“建虜是敗了,不是亡了!努爾哈赤那條老狗,縮回他那冰天雪地的洞裡舔傷口,能舔多久?遼東那鬼地方,冬天能凍裂石頭!經此一敗,人死了那麼多,存糧還能剩多少?隻會餓得更瘋!”
他放下茶碗,眼中是純粹的商賈貪婪,“饑荒一起,糧食比金子貴。這價錢嘛……我看非但不能降,還得狠狠往上提!敗了?好得很!敗得越慘,咱們賺得越狠!”
靳良玉立刻附和,臉上是商人特有的算計光芒:“王兄才是明白人!管他大明贏還是建虜輸,跟咱們有什麼關係?銀子落袋才叫真!隻要遼東缺糧,就是咱們的聚寶盆!勝是價,敗也是價,都是買賣!”
“買賣?好一個買賣!”範永鬥冷哼一聲,重重擱下茶杯,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你當這是尋常販米賣布?你運到蒙古的、遼東的那個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
他銳利的目光刺向每一個人,“新皇的手段,你們真沒看在眼裡?內帑案、京營案、午門案,哪一次不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聲調,語氣變得森然:“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警醒!朝堂上那些‘貴人’,那些給我們開‘路’的人,一個都不能冷落了!該使喚的銀子,一兩都彆省!
消息,是咱們的命脈。京城的風向,老家那邊的動靜,乃至遼東最細微的風吹草動,都必須第一時間掌握。稍有不對……”他做了個抽刀斷水的手勢,“立刻斬斷一切痕跡,記住,銀子還能再賺,命丟了,可就什麼都沒了!”
“範兄說得是!”喬致廣連忙應和,帶著後怕,“京裡幾位‘座師’、‘同年’那裡,月例、炭敬、冰敬都沒短過,昨兒剛讓人加了份心意遞過去。
他們傳回來的話,也是叫咱們‘務必低調再低調,風頭前所未有的緊’!”
“老家那邊呢?”範永鬥轉向靳良玉,這才是他們晉商的根基所在。
靳良玉胸膛一挺,顯得極為自信:“範兄放心!太原、大同、汾州三倉,糧足!就等這邊一聲令下。
到時候一路從張家口出、一路從殺虎口出,剩下的一路從天津登船船運運往遼東。至於沿途的關隘、卡子、墩堡……”
他露出一絲得意的笑,“自有咱們重金喂熟的兄弟照應,插翅難飛的東西,咱們能讓它安安穩穩地飛過去!另外晉京兩地,信鴿三天一次,風雨無阻。其他幾家也都是這麼辦的,出不了岔子!”
“好!”範永鬥眼中精光一閃,“記住,安全第一!寧可少賺,不可暴露!這批糧,分三批走,時間、路線都錯開。具體細節,老地方再議。”
他做了個收攏的手勢,“散了吧,各自小心。”
再無多言。四人如同受驚的蛇,迅速而無聲地滑離座位,拉開房門,轉眼便融入會館幽深的回廊陰影,腳步聲漸次遠去,最終被京城的夜吞沒。
廂房重歸死寂,桌上的殘茶猶溫,燭火掙紮了幾下,“噗”地熄滅,隻餘一縷青煙。
然而,沒有任何人發現的是,就在範永鬥等人密談之時,廂房那陡峭的屋脊之上,一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影,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冰冷的瓦片,紋絲不動。
黑影的耳朵緊貼著瓦縫,將屋內壓低的對話,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直到最後一人離開良久,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會館之外許久,這凝固了許久的黑影才極其緩慢地、幾乎是逐片瓦礫般,鬆動開僵硬的肢體。
沒有起身,他如同最靈巧的夜行動物,在屋脊的陰影裡無聲滑行,片刻後已輕盈地落在會館後牆外那條堆滿雜物、幾乎被黑暗浸透的窄巷裡。
巷子深處,幾道同樣漆黑、氣息全無的身影,悄然無聲地集合在他周圍。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幾個精準、快捷的手勢在暗影中快速交換……情報在無聲中完成交彙。
確認無誤,幾條黑影再次如墨滴入水,倏然消散在四通八達的街巷迷宮中。
南城,一處破敗得與乞丐窩無異的小院。院內枯草過膝,唯一的破屋門窗歪斜。然而推門而入,一股迥異於外表的精悍冷冽之氣撲麵而來。
屋內唯一的油燈下,幾名剛剛歸來的暗探早已肅立如槍。領頭黑影脫下夜行衣和蒙麵巾,露出一張年輕、棱角分明、眼神銳利如刀鋒的臉。
他正是錦衣衛內情司下轄、專司偵緝要案的百戶——張銳!而他手下這些“黑影”,皆是皇帝親訓、從係統中選拔出的錦衣衛精銳暗探。
s:家人們,這兩天人在醫院,可能更的會少一點,感謝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