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後,朱由校端坐於禦案之後,目光沉靜地掃過在劉若愚引領下魚貫而入的數名將領。
陳策、戚金、沈有容三人聯袂在前;他們風塵仆仆,剛從遼東和南方的烽煙中趕來,臉上帶著常年在塞北風霜或東南海潮中浸染出的黝黑與堅毅,甲胄雖然經過整飾,仍難掩其下的血火氣息。
他們深知,此次他們被皇帝特旨從不同地方火速召至禁中,絕不隻是為了表彰功績。
他們心裡也隱隱有所猜測,於是帶著一份隱藏的很深的期許和謹慎來覲見。
這位年輕皇帝的雷霆手段和宏圖大誌,他們已在遼東接旨的時候感受到了,能夠訓練出那般精銳鐵騎的帝王,怎麼可能是無能之君?
再加上近期裁撤五城兵馬司、處決成國公的京畿風波中表現出來的強硬和手段,更是讓他們對這位年僅十六的少年天子,不敢抱有一絲輕視。
是以三人入殿後,齊齊下拜,姿態恭敬而謹慎:
“臣陳策、戚金、沈有容,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洪亮,姿態恭謹,那份久經沙場的沉穩中帶著一絲麵對新銳帝王的緊繃感。
在這多事之秋,麵對這位意圖重塑乾坤和深不可測的君主,低調與務實才是立足之道。
“諸卿鞍馬勞頓,平身賜座!”朱由校聲音溫和卻自有一股威儀,
一旁的內侍趕緊搬過來幾個繡墩,三人連忙謝恩,然後略顯局促地在繡墩上落座,朱由校目光投向幾人,聲音帶著幾分感慨:
“爾等坐鎮邊關、征戰海疆,護佑疆土,勞苦功高。尤其是遼東,陳卿、戚卿浴血禦虜,挫敗奴酋凶鋒,功勳卓著!”
“沈卿更是不得了,在閩海,以小船硬撼紅毛敵艦,揚我國威,亦是大功!”
“朕雖遠在京師,然爾等浴血奮戰、揚威沙場之壯舉,朕未嘗一日不懸心掛念,亦未嘗一日不引以為傲!”
陳策、戚金忙道:“臣等守土有責,不敢言功!全賴將士用命,陛下洪福!”
沈有容亦拱手:“為國禦海,臣之本分,紅毛跳梁小醜,不足掛齒,賴陛下威德!”
這幾人在萬曆朝摸爬打滾十幾年,早就習慣了文官的那套功勞歸文臣統禦有方,有錯就是將領作戰不力的一套。
雖然胸中一腔熱血未散,但是也是備受冷眼,突然聽到皇帝推心置腹的誇獎,聽到他對自己幾人的關注,一時之間也是心中激蕩難平,不由生出幾分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情。
朱由校微微頷首,對他們的謙遜務實頗為滿意;這才是能辦大事的良將,不矜功,不畏險。
他目光轉向王英卓以及陳策、戚金,語氣轉為擔憂:
“朕近日調閱京營舊檔,點驗軍伍,所見所聞,觸目驚心!王卿、陳卿、戚卿,爾等久在軍伍,以爾等之見,這拱衛帝畿的根本之地,究竟是何等光景?”
陛下此問隻指京營,直接打破了君臣間初見的客套,看來坊間流傳咱們這位陛下重視效率的些許流言並不全假。
陳策、戚金心頭一凜,他們離京日久,但京營糜爛之名,在邊軍高層中亦是眾所周知。皇帝這是要聽真話,亦是考校他們對中樞武備的認識。
陳策深吸一口氣,神色凝重,抱拳直言:“陛下!京營之弊,非止一日!臣雖遠在遼東,亦有所聞。簡而言之,弊在三端:空額!糜餉!廢弛!”
“空額盈萬,上下勾連!”戚金立刻接口,言語中帶著一絲深切的痛惜與不易察覺的憤怒,
“名冊所載十餘萬員額,實數恐不及七成!空餉被層層貪墨,已成痼疾!京營各司,上至管軍坐營,下至書吏把司,無不從中取利,此乃竊國之賊!”他曾在萬曆中期短暫任職京營,深知其中貓膩。
陳策補充道:“糜餉而不養兵!即便在冊之兵,老弱羸病者充塞營伍。器械朽壞,甲胄不全。馬匹瘦弱,甚至以騾代馬!”
“軍士終日所務,或為將官私役,或遊蕩市井,何談操練備戰?朝廷歲耗數十萬錢糧,竟養不出一支可觀之師!此乃傾空之瓠!”
“最可憂者,”戚金語氣愈發沉重,“軍紀廢弛已至根骨!將士不知忠義,唯知斂財避禍。稍遇嚴厲上官,則怨聲載道,乃至生亂。若遇大敵臨城,指望此等軍士守城護駕?臣……不敢妄言!”
沈有容雖主理海務,聞言亦是眉頭緊鎖。陸軍如此,海師又能好到哪去?但他深知分寸,未敢僭越。
朱由校靜靜聽著,臉上無喜無怒,唯有那雙深邃的眸子中,仿佛蘊藏著即將噴發的火山。陳、戚二人所言,與他暗查所得完全印證。
他沉聲追問:“如此積弊,何以解之?是循舊法裁汰冗員?是下詔旨嚴申紀律?還是……另起爐灶,自募新勇?”
“陛下!”陳策拱手,目光炯炯,“京營沉屙入骨,非小修小補可救!裁汰冗員,必牽動無數蛀蟲之利,阻力如山!若力度不足,空額轉眼複生,貪墨更甚!僅下嚴旨而無雷霆手段以繼,則流於空文!”
“至於另募新勇……”戚金苦笑搖頭,“募勇固可解一時之急,然京師米貴,維持一支堪戰之師,靡費甚巨。況且京營舊製盤根錯節,新勇入營,必受舊習汙染同化,新瓶舊酒,終不免蹈其覆轍!”
暖閣內一陣沉默。陳策、戚金所言,正是最難解的困境——進無路,退無門,破而後立,卻又代價高昂,牽涉太廣。
尤其那些被汰除的老弱,若置之不顧,恐生流民之患,甚至為匪盜,反傷京師治安。
朱由校的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禦案,發出沉悶篤定的聲響,如同即將發動大軍的戰鼓。
朱由校的手指輕敲紫檀禦案,聲響沉悶篤定。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將陳、戚未敢點明的隱憂直接道破:
“二卿所慮極是,京營積弊,已非一日一營之事,乃是盤根錯節、牽連生計之大網。裁汰冗員,固然清出了地方,可那些被汰除之老弱軍卒,其中不少亦是迫於生計、隨波逐流之輩。
若讓他們失了營生,無所依憑,流落京師街頭,亦或為奸人所誘,嘯聚生亂……那便非但未安社稷,反增禍端矣。”
這番話入情入理,更點出了陳策、戚金心中隱憂。沈有容不由輕輕點頭。皇帝考慮得果然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