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桑青筠這麼說,譚公公先是一怔,隨後眼中慢慢地氤氳出潮意來。
“你……”
有女如此,他如何能不感動。
譚公公張了張嘴,本還想說什麼,可看到桑青筠恬淡安靜的模樣,縱有千百句叮囑也咽了回去。
她如今已經不是年少無知的孩童,是陛下跟前當紅的女官,早已二十二歲了。這個歲數若放在平常人家,已經是能領好一家子的當家主母的年紀了。
但譚二早就把她當女兒來疼,有些話雖知道不必多說,可還是忍不住想說,生怕她行差踏錯誤了自己:“諸事當心,命永遠是最要緊的。”
“我老了,可你還年輕。”
他這麼說,便是希望桑青筠凡事先考慮自己,不必考慮他。
可桑青筠靜靜地坐在床沿,抿著唇不應腔,顯然是不願意。
見狀,譚二愈發動容。
宮中真情少,越是如此才越顯得難能可貴。
自從那年奉命去邰州采選宮女時救了她,這七八年來二人相依為命,他是眼看著桑青筠從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娃一步步成長起來的。
她少年喪親,身世淒苦,是一個苦命的孩子,也是一個好孩子。
其實譚二從未想過要她回報什麼,當初施以援手也隻是心軟救她一條命,然後又給了她一個出路。
這些年從小小宮女到禦前女官,是她自己一步一個腳印掙來的,他替她感到驕傲,也替她隱隱擔憂。
桑青筠少時便是美人坯子,容貌氣度更是隨著一年年長大而越發不凡,譚二敢說,即使是放在美人遍地的皇宮裡,桑青筠都絲毫不遜色於任何人。
也正因如此,當初他擔憂她孤身一人或有一天淪落青樓,這才給了她一條入宮為婢的路。
不曾想,她的美麗有朝一日會落入陛下眼中。
陛下雖然從不表態也從不勉強,可到底一手將她抬舉到如今這個位置上,屆時可會願意放人嗎?
譚二不知道。
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而低落起來,似乎再明媚的春光都不能驅散陰霾。
桑青筠不願意譚公公擔憂自己,乾脆和他說起今日遇到黎熙熙一事,聽聞後,譚公公又喜又憂。
“故人相逢是好事,可你們到底多年不見了,要多當心。”
桑青筠知道什麼意思,了然地點點頭。
在宮裡能坐下好好說會兒話的機會不多,每次來,桑青筠都很珍惜。
今日譚公公不當值,內侍省忙翻了天也沒人敢使喚他,他們坐著喝茶閒談了好長時間,臨近中午,桑青筠才提著木盒離開。
臨走之前,譚公公將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訴了她,叫她洞察萬事,心裡有個底細。
這一次的秀女中,有兩位格外受重視些。
其中一位是出身官家,乃從三品禦史大夫之女徐清容,模樣清麗可人,擅長舞技,陛下已經封了正六品貴人,賜居重華宮。
還有一位出身民間,名喚童金枝,封了正八品寶林,賜居昭純宮。
八人中,徐清容的位分最高,一來就是貴人。而童金枝的位分超乎正常範圍,額外進了一位。餘下幾位的位分都在情理之中。
桑青筠特意打聽了黎熙熙的,她被封為從八品充衣,總歸比最末等的更衣要好上一些。
喧鬨的時間很快過去,在各位新小主見過自己宮中的高位後,一眾人陸陸續續起身往皇後娘娘所在的鳳儀宮去。
秀女尚未入選時隻允許在掖庭活動,不得隨意離開,所以這算是她們第一次正式好好看看後宮,這個她們將來生活的地方。
一路穿花拂柳,雕欄畫棟,皇宮的景色如此精致華麗,自今日起才算是完全展開給這些新人。一想到自己將來或許也能位極高位,風光無限,幾位新小主不禁眼底流連,麵部含春。
鳳儀宮內,皇後早早命人備好了茶水座椅。
闔宮覲見的大日子,後宮嬪妃們都不會來遲,皆趕在吉時前到了鳳儀宮。
新人們按著位分高低排成兩列,為首是徐貴人等出身官家的貴女,後麵四個則出身民間。
吉時到後,她們按著早就教過的規矩一起向皇後行大禮,齊聲道:“皇後娘娘萬福金安——”
皇後抬手示意她們免禮,又表為妃之禮,訓誡宮規,這才讓她們各自起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元貴妃坐在最前頭往人群中看,隻見這些新人們一張張麵孔嬌豔欲滴,肌膚吹彈可破,心中不由一陣酸澀。
尤其是看見最前頭的徐貴人,心裡更是不舒坦。
新秀入宮最高的位分就是貴人。
陛下雖說對此次選秀不甚上心,可徐氏的位分卻沒敷衍半點。現下親眼看著這些將來要和她一起侍奉陛下的年輕女孩,難免多想些。
聶貴嬪坐在元貴妃身側,視線同樣落在底下這些新人身上。她雖不像貴妃那般息怒浮於表麵,可麵上帶著笑,眼底卻極淡,看不出一絲溫度。
除此以外,妍容華和珂貴人也看起來不太爽快,明顯不歡迎新人。
皇後端坐在鳳位上將這些人的表現都納入眼底,眼中閃過冷淡的譏誚。
新人入宮之前,後宮一直人少,妃嬪中滿打滿算就隻有元貴妃、裕妃、聶貴嬪、妍容華和珂貴人五個。
是以這些嬪妃們多多少少都能得到陛下的恩寵。雖平時也爭風吃醋,偶有矛盾,可陛下的恩惠總能落到每個人的頭上,既無不平,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
但如今宮裡一下子進了八位新人,陛下的恩寵卻是有限的,屆時勢必會有偏向,她們這些舊人當然坐不住。
可皇後的心情卻難得不錯,新人意味著新局麵,這正是她想看到的。
新人們落座後,妍容華酸溜溜的說:“新人們如此年輕貌美,倒是讓姐姐們自慚形穢了。隻是身為後宮嬪禦,相貌固然不可或缺,可德行也是一等一的要緊,本嬪可是聽說諸位妹妹們在掖庭學規矩的時候不怎麼安分,鬨出了好幾場事端來。”
“不知道是誰,不妨讓本嬪也瞧瞧,看看將來若碰上了是不是連我也要繞著走。”
此話一出,鳳儀宮內霎時一片寂靜,包括童寶林在內的幾位都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可妍容華雖然問話了,她們卻是沒一個人敢站出來回答,因為一旦站出來便是認下了掖庭鬨事的罪責,從一開始就在宮中就難以站不住腳。
麵麵相覷之時,為首的徐貴人用帕子掩唇,輕聲說了句:“不曾想掖庭醜事會傳到妍容華耳朵裡,可見是咱們之過。”
童寶林鬆了一口氣,因為她就是這幾次事件的參與者。
誰知徐貴人下一句接道:“童寶林,雖說你犯的錯嬤嬤已經罰了,可今日闔宮覲見,妍容華都特意問起你,你是不是也該在各位娘娘跟前好好分辨分辨,免得落下個不安分的名頭來。”
所有人的視線霎時聚集在了童寶林的身上。
在掖庭她敢作威作福,那也隻是因為她們彼時都是秀女,現在已經封位,宮中宮規森嚴,她怎麼敢得罪比位分她高的人?
童寶林背後已經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麵色也煞白,沒想到徐貴人竟然會在今日就這樣尋她的麻煩。
徐貴人好狠的心,不過是在掖庭小吵小鬨罷了,難道想一進宮就毀了她嗎!
童寶林忙起身跪了下去,伏地道:“啟稟皇後娘娘,妾身出自民間,不懂宮中的規矩這才鬨出了幾次笑話,但絕非觸及宮規的大事,且當時嬤嬤已經懲處過了。如今既已入選,妾身是萬萬不敢再造次的,一定謹言慎行,安守本分。”
說罷,她不敢抬頭直視皇後,求助似地偷瞥了一眼貴妃。
貴妃柳眉微蹙,不曾想童寶林竟然是這麼個張揚的性子,心中難免有些嫌棄。可轉念一想,為她所用的人太聰明反而不好,隻要夠聽話,夠漂亮就行,不覺眉頭又舒展開來。
她溫聲說:“你出身民間,甫一進宮難免不懂規矩,如今既然入選,定然是規矩學得不差。若把學規矩時候的錯拿到現在來說,難免太苛刻些了。”
元貴妃看都不看皇後:“皇後娘娘,您說呢?”
皇後眸底泛冷,隻覺得貴妃如此做派,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她不喜貴妃,卻不會和貴妃在這個時候計較:“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掖庭的錯已經了結,何必再拿出來說。”
“妍容華,你也該大度些,給人知錯就改的機會才是。”
貴妃和皇後都這麼說,妍容華悻悻地住了口,徐貴人倒是麵色如常,仿佛事不關己一般。
小小風波結束後,皇後說讓都散了,殿內的嬪妃才一個接一個地離開。
童寶林急急忙忙走出鳳儀宮,站到了無人的柳樹下,嚇地拿出手帕不停地撫心口。
因著旁邊沒人,她說話也不太有顧忌:“徐貴人當真是惡毒極了,白長著一副柔弱可欺的樣子,佛口蛇心的賤人!”
旁邊的隨侍宮女春燕忙勸著:“小主快警醒著些,這裡人多,難保一會兒有人來呢。”
童寶林知道其中厲害,隻罵一句消消火就是了。
誰知黎熙熙鬼鬼祟祟從一邊走出來,看著童金枝偷偷吐了吐舌頭,飛快地要逃走:“終於輪到你倒黴了,活該!”
童寶林正怕被人聽見呢,哪兒想到黎熙熙就在一邊,氣得追上去罵:“黎熙熙,你彆以為我沒聽見。我收拾不了徐清容我還收拾不了你嗎?”
黎熙熙走得快,才不理她說了什麼,一溜煙似地從彆的路走了。
童寶林今天穿的衣裳行動不便,眼看著黎熙熙走了,氣得牙癢癢。
春燕忙說著:“小主快停下來,何苦和黎充衣爭呢?她願作孩子心性您就隨她去,難道非和她一樣嗎?今夜陛下就要點寢了,您不妨想想正經事罷。”
提寢,童寶林的腳跟立刻釘在了地麵,氣性也收了,轉身道:“你說得對,我進宮就是要得寵的,誰也不能妨礙我。”
從內侍省出來以後,桑青筠沒急著回下房,而是找了個清淨無人的地方坐了一會兒。
禦前的活計雖然清閒,可勞累的是心神,她總時刻緊繃著。難得有一天隻屬於自己,她不想太早回去,也不想趙瑜煙總是試探自己。
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坐了一下午,起身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晚霞正好落下,天幕一片幽藍。
今日是新人入宮第一天,陛下該在八位新人中擇選一位侍寢,今夜她不用當值,難得清閒,走得不緊不慢。
甚至過來的時候,她正看見尚寢局的嬤嬤和內侍省的人一起離開,更印證了心中的猜想。
誰曾想她剛到下房坐下,還沒和趙瑜煙說上一句話,戴錚就急急忙忙尋了過來:“哎喲,我的好姑娘,你怎麼還在這兒呢?”
“陛下今日獨宿太極殿,這會兒禦前正找不著人呢,青筠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