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靈得到指示,沒有絲毫猶豫,轉身便走,身影利落地消失在通往輪機艙的昏暗舷廊裡,腳步快而穩,隻留下一個爽利乾練的背影。我心中暗歎,找她在船上傳令真是找對了人,關鍵時刻真是不掉鏈子。
艙內剩餘的眾人卻遠沒有羅靈這般乾脆。驚蟄那雙清冷的眸子緊鎖著我,裡麵少見地翻湧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她靠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有氣音送入我耳中:“我知道你這麼做肯定有你的考量,但……貿然停船,會不會太險了?這動靜一沒……”她沒說完,但意思像冰冷的霧氣般彌漫開——沒了那震懾“禿頂子老海”的轟鳴,我們這一船人,怕是就和砧板上的魚肉沒什麼兩樣。
喜貴和老八在角落裡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些什麼,我還沒來得及和驚蟄解釋,就聽喜貴焦急道:“黃老師,不是俺膽子小,雖然沒親眼見識過那‘禿頂子老海’,不過都說那玩意兒不好惹特,俺就算備了生鐵,平時在海上躲著走都來不及,咱們這不是捋虎須嗎……”
他旁邊的老八也張了張嘴,似乎想幫腔,但我沒給他機會,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話音未落,輪機那持續不斷的“哐當”聲開始衰弱,越直至完全沒了聲音——輪機徹底熄火了。
冰冷的死寂瞬間吞沒駕駛艙,隻餘海浪拍打船體的“嘩啦”聲,此刻被無限放大,格外瘮人。
這絕對的安靜比剛才的噪音更讓人心悸。
艙頂鐵絲網罩著的燈泡,昏黃的光暈似乎也在這死寂中黯淡了幾分。
眾人的臉色變得更加凝重,喜貴指節發白地攥緊舵輪,驚蟄身體繃緊,老八眼神慌亂地掃視四周。空氣凝固,呼吸都小心翼翼。一個個如臨大敵,似乎隨時準備抄家夥開乾。
我定了定心神,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緊張的麵孔,聲音刻意放得平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各位,稍安勿躁。路線、羅盤,都沒毛病。那問題出在哪兒?肯定是有什麼玩意兒在暗地裡搗鬼,半夜裡敲鑼打鼓唱大戲,純屬他娘的添亂,”我頓了頓,加重了語氣,“眼下天已經完全黑了,你們幾個都是明白人,夜航的危險係數不容小覷,要是貿然前進,指不定還會遇上什麼蹊蹺事兒。”
“有東西不想讓咱們出去,可又不敢明著現身露頭,”我冷笑一聲,眼神銳利,“這說明什麼?丫自個兒心裡也沒底!想跟咱們玩‘溜魚’的把戲,耗著咱們,等咱們精疲力儘了,它再上來撿現成的便宜,姥姥!老子在江湖上混了這些年,這點道行還看不穿,想溜老子,門兒都沒有。”
“現在,敵在暗,咱們在明。它縮著不出招,咱們也摸不清它的路數。這也好辦,”我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般繼續道,“咱們哪也不去,就在這兒等著,守株待兔,它要是慫了,沒事,那最好不過。咱們安安穩穩等到天亮,太陽一出來,管它什麼牛鬼蛇神,都得給老子滾蛋,到時候一天雲彩散儘,咱們該救人救人,該尋寶尋寶。”我收住話頭兒,話音陡然轉冷,帶上了一絲狠厲,“可要是有哪個不長眼的,真敢把腦袋往咱們的槍口上撞,那咱們手裡的家夥也都不是吃素的。”
人麵對未知時的恐懼,其實本質上是基因編碼的生存防禦機製,因為麵對無法掌控的事物,隨時可能摧毀生存根基。但智慧和勇氣,才是人類劈開黑暗的火把。
我這一番話,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了漣漪。眾人緊繃的臉色雖然沒有完全放鬆,但眼中那種純粹的驚惶和茫然,漸漸被一種沉凝的戒備和破釜沉舟的決心所取代。
艙內那種人心惶惶的氣氛,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撕開了一道口子,雖然依舊壓抑,卻不再是無邊的絕望。
從輪機徹底熄火到現在,時間無聲地流淌,感覺上足有抽完半支煙的功夫。
出乎意料的是,預想中的襲擊並未降臨。舷窗外,那濃稠得如同化不開棉絮的灰白霧氣,依舊固執地包裹著一切,紋絲不動。
四周安靜得隻剩下海浪單調地、一遍遍拍打船舷的“嘩啦…嘩啦…”聲,在這死寂的背景下,顯得空曠而詭異。我們這艘鐵船,仿佛成了被遺棄在混沌迷霧中的孤島。
“黃老師,”有福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小心翼翼地試探,“這麼隨波逐流……總不是個長久之計。要不……咱們下錨穩住船身?”
我略一沉吟,目光飛快地與驚蟄交換了一下。她微微搖頭,眼神裡是同樣的顧慮。
“不妥。”我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現在咱們是兩眼一抹黑。搞不清楚自己所在的方位,甭說星星,就連所有可以拿來定位的參照物全都被大霧吞沒。”我頓了頓,加重語氣,“萬一這海裡真有什麼玩意兒在作祟,那錨鏈就是它拴住咱們的繩子,到時候想撒丫子跑就晚了,就真成了被拴住的王八,等著人家來揭蓋兒了。不如就讓它飄著,深海大洋不存在觸礁的危險,總比被釘死在這兒強。”
老八手提著威士忌的瓶子,猛灌了一口瓶子裡琥珀色的液體,打個一記響亮的酒嗝兒,紅著臉說道:“我同意黃司令的說法,一會兒甭管從水裡躥出來什麼東西,咱們隻管抄家夥招呼著,要是打不過就趕緊撒丫子開溜,總不能坐以待斃不是,正所謂‘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嘛'……”
我皺著眉看向他手裡快見底的酒瓶:“八爺,你什麼時候添的新毛病?這酒瓶子快長你手上了,再好的玩意兒也禁不住這麼灌啊。”
老八嘿嘿傻笑兩聲,晃了晃瓶子,又嘬了一口,這才暈暈乎乎、大著舌頭說道:“八爺我剛上船那會兒,暈得天旋地轉,吐得跟他娘的三孫子似的,躺那也睡不踏實,本來想……起來拿瓶酒喝點兒睡個好覺,沒想到幾口酒下肚,船也不暈了,嘴裡也不吐了,一口氣從船艉走到船頭,嘿!不費勁兒,跟他娘的靈丹妙藥似的。””他拍著胸脯,唾沫星子亂飛。
我被老八弄得有幾分哭笑不得,經他一提醒,我這才意識到早已過了飯點兒,我瞧了瞧腕上的時間,發現指針已然指向了八點一刻,海麵依舊死寂,濃霧巋然不動,仿佛時間在這裡凝固了。預想中的危險遲遲未至,這種等待反而更折磨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