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貴的故事講罷,那一鍋煙絲也正好燃儘了。
他熟練地將煙袋鍋子在厚實的千層底布鞋鞋幫上磕乾淨,抖落最後一點殘灰。
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根植於經驗的沉穩,用他那濃重的膠東腔調,對著艙內聽得出神的眾人說道:
“所以呀,呐(你們)根本不用害怕!咱屁股底下坐的這鐵家夥,”他拍了拍身下震動的艙壁,“隔得老遠就‘突突突突’地響個不停,動靜比敲生鐵大十倍還不止,這響動,彆說是‘禿頂子老海’了,就算是海裡那巨大的鯨鯢水族,聽了也得繞道走,躲都躲不及,它們哪裡還敢來惹特(招惹)咱們?安心把心放肚子裡頭吧。”
眾人先前隻知這東西猙獰畏光,凶殘異常,哪曾想這醜陋怪物背後,竟還藏著這麼一段令人脊背發涼的陳年舊事,一時間,艙內隻剩下輪機單調的轟鳴,眾人聽得入了神,一個個張大了嘴巴,連呼吸都放輕了,仿佛那故事裡的怨魂就貼在冰冷的船艙外壁。
“媽的媽操他姥姥了!”死寂中,老八猛地一拍大腿,聲音炸雷般在艙裡響起。他臉漲得通紅,唾沫星子飛濺:“這死玩意兒怎麼這麼不要臉?嗯?!都他媽是見不得光的野種了,不趕緊找棵歪脖子樹吊死,一了百了,還敢他娘的到處為非作歹,禍害好人?也他娘的不嫌寒磣!”他越說越氣,拳頭攥得骨節發白,“彆讓八爺我再遇著!要不然,管它是什麼和尚禿瓢,非得給丫把作孽的根兒徹底鏟了不可,看它還怎麼下崽兒害人!”
我被老八這突如其來的暴怒驚得心頭一跳,船艙都仿佛跟著他那一巴掌震了震。
趕忙按住他青筋暴起的胳膊:“哎喲我的八爺,您消消火,消消火……野種那也是人家的‘種’,你跟著著的哪門子急?再者說了,要是真像孫大哥說的那樣,人家躲著咱們這突突響的鐵殼船走,不來主動找麻煩,那已經是燒了高香了,咱們這趟出來是救人尋寶,本來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再去主動招惹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邪祟東西?”
老八被我這一攔,也覺方才有些失態,那股子衝頂的怒氣泄了大半。他抬手摸了摸後腦,聲音悶悶地道:“嗨!我……我這不也是氣不過嘛,替咱們天底下那些靠海吃飯的老鄉鳴個不平,好家夥,這邊兒腦袋彆在褲腰帶上,風裡來浪裡去,豁出命去劈波斬浪,就為了掙回那點子養家糊口的嚼穀,勉強糊個口。可那邊倒好,”他重重地啐了一口,“成了胖子的褲腰帶——稀鬆。他媽的想怎麼禍害就怎麼禍害,這他媽上哪兒說理去?本來那對狗男女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這可倒好,還留下這麼個斷不了根的禍害,這不是騎在老實人脖子上拉屎嗎?忒憋屈得慌了……”
我還未來得及再勸,一旁的喜貴先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裡浸滿了無奈和沉重,仿佛承載著漁村幾代人的愁苦。
他接過話頭,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誰說不是呢,八兄弟這話在理。這些年,被這東西鬨騰的,十裡八鄉沒一個地方能安生。海裡剛消停了沒多少年,這玩意兒又開始在夜裡上岸傷人。起初,各鄉各裡都以為那些走夜路失蹤的人,是讓山裡的什麼猛禽抓了去,不知道飛到了何處,或是被什麼不乾淨的‘臟東西’給迷走勾了魂兒。哪曾想啊,鬨了半天,根子竟出在這‘禿頂子老海’身上,是這東西攪得沿海不得安生。”他愁苦地皺緊了眉頭,深刻的紋路如同被海風蝕刻,“這可怎麼弄?誰也不能走個夜路,還成天背著兩塊死沉死沉的生鐵防身啊,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啊,哎。”
艙內再次陷入沉默,輪機聲單調地填滿每一寸空間,一股委屈無處可訴的壓抑感也悄然回流。
我略微沉吟,眼神逐一掃過眾人,最終落在舷窗外翻滾的墨色海水上。
我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輪機聲:“這些傳說捕風捉影,當故事聽的話雖然引人入勝,但依我看,傳說的根由,未必真如故事裡那般簡單。”
我頓了頓,迎著眾人疑惑的目光,
“方才,我在船頭值守時,觀察海水的走向和顏色。你們看外麵,”我指向舷窗,“那海水深處,是不是隱隱約約,有一條極細、極淡的黑線在潛流中遊動?像墨汁滴進水裡,卻凝而不散,像一根埋在海底下的繩索一般?”眾人聞言,都下意識地湊近小小的舷窗,眯著眼費力地朝幽暗的海水裡張望。
“我記得《連山》裡有這麼一句古讖,”
我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凝重,
“所謂‘溟海隱黑線,如墨縷潛遊,是為海氣傾軋之兆,魚龍不安,舟楫當避。’意思是說,茫茫大海深處如果出現這種如墨線般潛藏流動的黑線,那是海底地氣紊亂、陰陽失衡的征兆,會導致水族躁動不安,行船應當避開。所以……”
我收回目光,看向喜貴和老八,“這‘禿頂子老海’的出現和猖獗,很可能並非僅僅源於一段香豔血腥的冤魂傳說,而是與此地海氣的失衡、異變有著更深層的關聯。這趟出海,救人和尋找那青銅寶函自然是首要。但……”
我的語氣沉了下來,帶上了一絲決斷,“若是真讓咱們撞上了能順藤摸瓜、徹底鏟除這個海上禍害根源的機會,那咱們就權當是摟草打兔子——捎帶手的事!自然也不能心慈手軟,放過了它。”
話說完,我心中豁然開朗。
先前還有幾分疑惑,昨晚隔著老遠,我那一槍“狗牌擼子”打死了那個瓜皮帽“海和尚”,還以為是誤打誤撞當中,一槍斃了它們的頭領,所以剩下的才群龍無首、作鳥獸散。
現在看來,自己還是想當然了。它們四散奔逃,哪裡是因為死了頭目?分明是被那“狗牌擼子”驟然發出的、遠超敲擊生鐵的劇烈爆響,給徹底震破了苦膽!這才夾著尾巴,跑得比誰都快。
我和驚蟄對視了一眼,後者眼睛裡,也和我一樣帶有明顯的茅塞頓開之感。
我心中不由地苦笑,這個發現,讓喜貴口中那古老的傳說,似乎又與現實暗暗印證了幾分,我抬頭望了望眼前這片幽暗的海域,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仍舊縈繞在四周,若不是耳邊不時傳來陣陣海浪擊打船舷的聲響,眾人簡直好似駕著“海魔鬼號”在雲霧中穿梭。
混沌之中,徒添了幾分令人心悸的真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