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一籌莫展之際,隻聽頭頂舷梯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羅靈那帶著點疑惑的清亮嗓音響起:“喂!你倆貓在這黑咕隆咚的底下嘀咕什麼呢?”
她不知何時循著動靜找了過來,手裡還攥著個小本子和筆,估計是在清點物資。我和老八像見了救星,趕緊三言兩語,把眼前這邪門兒的艙門和心裡的嘀咕一股腦兒倒給了她。
隻見羅靈秀眉微蹙,舉著不知道從哪搜出來的手電筒,湊近那門輪和門縫仔細照了照,又伸手在冰冷的門板上摸了摸,略微沉吟了一會兒。隨即,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笑聲在這陰冷的底艙裡顯得格外清脆,甚至有點不合時宜的輕鬆。
“喲……”她語調裡帶著一絲明顯的玩味和調侃,用手電光柱晃了晃我和老八緊繃的臉,“我當是什麼天塌下來的大事兒呢,您二位,一天到晚的,一個個自詡見多識廣稱膽大包天。就算不論這些,好像學問也都不算低吧?怎麼連這點物理常識都琢磨不明白了?光想著些怪力亂神的事情自己嚇唬自己,這不純屬沒事兒找抽呢嗎。”
我和老八被她這劈頭蓋臉一頓數落弄得麵麵相覷,臉上都有點掛不住,可又實在琢磨不出來這裡麵的門道兒。
羅靈看我們倆那副糗樣,笑意更濃,用手裡的筆杆子輕輕敲了敲那紋絲不動的鐵門,繼續揶揄道:“也不知道是誰倆,天天吹噓自己‘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鬨了半天,全都是癩蛤蟆夾雞毛撣子——冒充大尾巴狼呢,”
她頓了頓,手電光柱聚焦在門縫邊緣,“這不明擺著嗎?你倆看這扇艙門,密閉性做得極好,幾乎是氣密的。艙裡那些上好的精煤,在完全封閉的環境裡,肯定會和艙裡殘餘的空氣發生緩慢的氧化反應。這個過程會消耗掉艙內的部分氣體,導致艙內的氣壓逐漸降低。而咱們外麵呢,是正常的大氣壓。這一裡一外,壓力差就形成了,這扇門,不是被什麼鬼頂住的,是被外麵這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實實在在存在的大氣壓,給死死‘壓’在門框上了,明白了沒?挺大個人了,彆動不動就搬出鬼神兒來自己嚇唬自己,丟不丟人?”
“嘶……”羅靈這番話條理清晰,言之鑿鑿,如同撥雲見日一般,我和老八剛才確實被早晨那些邪了門兒的故事衝昏了頭腦,出了事自然而然地這根兒神經就搭上了,這會兒聽羅靈一說一解釋,雖然聽著有點玄乎,但細琢磨起來,似乎……還真他娘的是這個道理……而且除此之外,也確實找不到更說得通的緣由了。
話雖如此,我心裡卻始終橫著一根冷刺,直覺事情未必如此簡單。隻是眼下找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釋,也隻能暫且按下疑慮,權當如此,日後多加留心防備便是。
老八撓著後腦勺,嘿嘿乾笑了兩聲,臉上的緊張明顯鬆快了不少。
“得!”我心頭的石頭也落了地,那點異樣被強行壓了下去,大手一揮,目光掃過老八和羅靈,重新找回了主心骨的感覺,“打不開就先彆管它了,就當沒這回事!老八!”
我衝老八揚了揚下巴,“麻溜的,招呼上喜貴和有福,再從岸上給船上多運幾筐煤上來,全都碼到鍋爐艙邊上備著,咱們這趟出門,前路茫茫,不知道要在海上漂多久,跟那幫德國佬學學,有備無患。多備點兒,心裡踏實。”
又轉頭看向羅靈,在她那張還帶著點促狹笑意的臉上頓了頓,“靈兒,你和驚蟄辛苦點,當務之急,是把船上現成的家當徹底清點清楚。淡水,吃食,藥品,煤油,洋蠟,還有修船補漏的桐油麻絲,一樣樣地過一遍篩子!另外——能想法子淘換幾杆趁手的家夥什兒,那是再好不過了。”
出門前,我本以為這趟差事不過尋常,即便遇上些剪徑的毛賊或是不乾淨的東西,憑老八懷裡那把禦賜的“龍脊”短刀也足以應付。然而昨晚接連幾番變故,才讓我猛然驚醒,在這要命的關頭,槍械這類噴火的鐵家夥才是真正的硬道理,瞬息之間便能定生死、轉乾坤。
這船上雖架著機槍和小炮,威風是威風,可若是真在船艙裡頭、逼仄處遭遇變故,那幾個大家夥怕是半點也施展不開。
我頓了頓,語氣加重,再一次叮囑老八:“眼下的重中之重,一定要讓有福和喜貴,從岸上想儘辦法再運一批煤過來,而且越多越好,正所謂‘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咱們開著這麼個鐵家夥,萬一在海上把煤燒儘了,那咱們可真就成了斷了線的風箏——飄到哪算哪了。到時候順著洋流飄到東洋地界兒,說不定還能領著他們幾個回‘母校’故地重遊一番,等下次再回來,個個嘴裡都蹦‘庫你急哇’了!”
眼見話頭兒又扯遠了,我趕緊刹住車,目光炯炯地釘在羅靈身上——這丫頭辦事最是周密靠譜,“這所有的事兒,都交給你統籌,列個詳細的單子,缺什麼,少什麼,一項項寫清楚。讓有福和孫大哥抓緊在村裡或者找人出去采辦,務必弄齊整了!咱們——”我深吸一口底艙帶著鐵鏽和煤灰味的冰冷空氣,斬釘截鐵地吐出決定,“下午就起錨出發!”
“下……下晌兒?黃老師,呐不是本鄉本土的不了解,下晌兒出海這可不行,萬萬使不得啊!”我話音未落,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的喜貴和有福,幾乎同時喊出了聲兒,那聲音在狹小的底艙裡猛烈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我回頭一看,兩人臉色瞬間褪儘血色,變得煞白如紙,活像剛從墳地裡爬出來,仿佛我剛才宣布的不是出海的時間,而是立刻要他們的命似的,再看他們二人驚恐地對視一眼,眼神裡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