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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血鏈海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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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國曆一八二一年的初冬,帝都城頭剛蒙上薄雪,新帝蕭逸一道措辭嚴厲、引經據典的“厲行節儉詔”便曉諭天下。

詔書痛陳奢靡之害,勒令裁撤宮中冗員,削減一切“不急之費”,連帶著各王府、勳貴之家也需“共體時艱”。一時間,朝野上下頌聲如潮,都說新帝蕭逸英明,是中興聖主氣象。

新帝蕭逸端坐龍椅之上,玄色常服襯得麵色愈發冷峻,隻微微頷首,目光掠過階下恭賀的群臣,深不可測。

就在這煌煌頌聖聲中,一道染血的八百裡加急,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了帝都的喜慶。

江東行省,靠海的海川縣,三百餘童男童女,在短短月餘間,如同被漲潮的海水抹去痕跡的沙堡,消失得無影無蹤!奏報上字字泣血:“……初為乞兒流童,繼則良家子弟亦遭毒手!闔縣驚惶,白晝閉戶,父母捶胸泣血於道,幾成鬼域!疑……疑有妖人作祟,或海寇擄掠……”

朝堂上的暖意瞬間凍結。新帝蕭逸捏著奏報的手指骨節泛白,麵沉如水。他緩緩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丹陛之下噤若寒蟬的群臣,最終,定格在角落一個瘦長、如同融在陰影裡的身影上。

“劉卿,”新帝蕭逸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摩擦的冷硬,“江東之事,刻不容緩。著你持朕金牌,即日啟程,查明原委,無論涉及何人,嚴懲不貸!務必……尋回那些孩子。”他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劉老五身後更遠處,“帶上那個……李易。他對江東,熟。”

劉老五躬身領命,動作利落如刀:“臣,遵旨。”他渾濁的毒眼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一閃而逝。帶上李易?聖意難測。

李易被從冷宮那間積滿灰塵的廢棄值房裡拖出來時,身上還裹著那件半舊的太監棉袍。劉老五隻丟給他一套半新不舊的灰布短打:“換上,路上少說話。”沒有解釋,沒有目的地。馬車顛簸著駛出帝都巍峨的城門,一路向南。

車簾縫隙裡透進來的寒風,帶著與北地截然不同的、濕潤的泥土和草木氣息,越來越濃。江東,那個曾讓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地方,孔不修的血,江南刑場的焦屍與黑風,仿佛隔著時空傳來灼痛。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內袋,才想起那片染血的書頁不在身上了。

越靠近江東沿海,空氣裡的鹹腥味就越發濃重刺鼻,如同無數腐爛的海魚堆積在烈日下曝曬。沿途的景象更是觸目驚心。

村鎮蕭索,十室九空。殘破的土牆上,貼滿了墨跡淋漓的尋人告示,畫著孩童或稚嫩或模糊的畫像,下麵往往附著父母泣血書寫的懸賞。

更有許多告示被風雨撕扯,隻留下斑駁的紙痕和依稀可辨的“尋子”、“童男”、“童女”字樣,像一道道無聲的傷疤。

偶爾遇見行人,個個麵色驚恐,行色匆匆,尤其看到帶著孩童的婦人,更是如同驚弓之鳥,緊緊把孩子摟在懷裡,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的陌生人。

劉老五帶著李易,會同江東臬司衙門的人,沿著海岸線明察暗訪。

線索如同散落沙灘的貝殼,看似繁多,卻破碎不堪。

有人言之鑿鑿說半夜聽見海邊有鬼哭,看見飄忽的鬼火;有人賭咒發誓見到過外鄉口音的陌生貨郎,專門用麥芽糖哄騙孩童;還有人提到幾艘形跡可疑、吃水很深的“漁船”,總是在風高浪急的深夜靠岸。

臬司衙門的捕快們疲憊不堪,臉上寫滿挫敗。劉老五那張瘦長陰鷙的臉,在江東潮濕的寒風裡,繃得更緊,像一塊生鐵。

這日黃昏,他們查訪至臨海最偏僻的漁村——石浦坳。

村子依著光禿禿的石崖而建,海風呼嘯,卷起鹹腥的沙礫,抽打在臉上生疼。

村裡死寂一片,連雞犬之聲都無。在一處低矮破敗的茅屋前,一個頭發花白散亂、眼神渾濁的老婦人,正佝僂著身子,用一根燒焦的木炭,在自家坑窪不平的土牆上,一遍又一遍地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小人兒,嘴裡念念有詞:“大寶……奶奶的大寶……快回來吃飯咯……”牆上已密密麻麻布滿了無數重疊、模糊的炭痕。

劉老五眼神示意,一個臬司衙門的年輕捕快上前,放柔了聲音詢問。

老婦人猛地轉過頭,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駭人的光芒,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捕快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官爺!官爺!救救我家大寶!他才六歲!那天就在灘上撿蛤蜊……一眨眼就不見了!定是被拍花子的拍走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她語無倫次,聲音嘶啞,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

捕快正費力安撫,劉老五卻猛地一抬手,渾濁的毒眼銳利地掃向村口通向海邊的那條布滿碎石的小路儘頭。

那裡,一個穿著打滿補丁、明顯不合身舊衣的小小身影,正孤零零地蹲在礁石縫隙間,小手在冰冷渾濁的海水裡摸索著什麼。

正是老婦人口中的大寶。他瘦得可憐,小臉臟汙,隻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此刻卻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驚惶和麻木。

“去,把那孩子帶到背風處問問。”劉老五的聲音毫無波瀾。

年輕捕快應了一聲,朝大寶走去。李易的心卻莫名一緊,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這村子太靜,靜得詭異。

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那些低矮破敗的茅屋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隻隻沉默的眼睛。

就在捕快的手即將碰到大寶肩膀的瞬間——

異變陡生!

幾條粗壯的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幾處廢棄漁棚的陰影裡猛撲出來!

動作快如閃電,配合默契!他們目標明確,兩人直撲那年輕捕快,一人撲向驚叫的大寶,還有兩人,竟悍不畏死地直取站在稍遠處的劉老五!

“有埋伏!”劉老五反應快得驚人,厲喝一聲,身形如鬼魅般側滑,腰間鐵尺已如毒蛇般彈出,精準地格開一柄劈來的短斧!火星四濺!他眼中凶光畢露,與兩名悍匪瞬間纏鬥在一起,招招狠辣致命。

但襲擊者顯然有備而來,人數占優且悍不畏死。

撲向大寶的那人,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像拎小雞仔一樣將他夾在腋下,轉身就朝海邊停著的一條破舊舢板跑去!

那年輕捕快被兩人死死纏住,雖奮力搏殺,一時竟脫身不得!

混亂中,李易隻覺腦後生風!他本能地一矮身,一個沉甸甸、散發著刺鼻黴味的麻袋已當頭罩下!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緊接著,後腦遭到一記重擊,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感瞬間將他吞沒。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最後聽到的,是劉老五憤怒的咆哮、大寶被捂住嘴發出的絕望嗚咽,以及海浪拍打礁石那永恒而冷漠的轟鳴……

冰冷、鹹腥、粘膩的觸感包裹著全身。

李易在劇烈的顛簸和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中艱難地睜開眼。

視線模糊,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自己身處一個極其低矮、陰暗、如同地獄般的空間。

這裡是船艙底層,空氣汙濁得幾乎無法呼吸,濃重的魚腥味、汗臭味、嘔吐物的酸餿味、排泄物的惡臭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鐵鏽混合著海藻腐爛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毒瘴。

借著艙壁縫隙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光線,李易看到了地獄的景象。

狹小的底艙裡,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全是孩子!

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隻有四五歲,個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

他們被粗大的繩索捆著手腳,像沙丁魚罐頭一樣塞在狹小的空間裡,動彈不得。哭聲早已嘶啞,隻剩下低低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和壓抑的抽泣。

艙底積著沒過腳踝的、冰冷粘稠的汙水,浸泡著汙穢。

李易看到了大寶!他蜷縮在離自己不遠的一個角落,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臉上滿是淚痕和汙垢,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隻剩下無儘的恐懼和茫然。

船艙劇烈地搖晃著,能聽到外麵海浪狂暴的咆哮和風帆被強風撕扯的獵獵聲響。

船,正在海上!

“嗚……”大寶似乎認出了李易,發出一聲細微的嗚咽,努力想往他這邊挪動,卻被繩索和擁擠的人堆死死困住。

李易的心沉到了穀底。倭寇!是倭寇的海船!

他們被像牲口一樣擄上了賊船!他掙紮著想坐起,卻發現手腳同樣被粗糙的麻繩捆得死死的。

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艙蓋被猛地掀開!刺眼的天光和海風灌入,帶來短暫的清新,卻也讓底艙的惡臭更加猛烈地翻騰起來。

幾個矮壯、膚色黝黑、穿著緊身短褂、腰挎狹長彎刀的倭寇順著梯子爬了下來。

他們臉上帶著殘忍的獰笑,用生硬難懂的扶桑語夾雜著半生不熟的官話嗬斥著,像驅趕牲畜一樣,用皮鞭和刀鞘粗暴地抽打著,將底艙的孩子分批驅趕上去。

李易和大寶被推搡著,踉踉蹌蹌地爬出地獄般的底艙。刺目的陽光讓他瞬間失明,鹹腥的海風猛烈地灌入肺部,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眯著眼,看清了甲板上的景象——這是一艘巨大的、式樣古怪的帆船,船身斑駁,布滿修補的痕跡。

高聳的桅杆上掛著繪有猙獰鬼頭圖案的黑色旗幟,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甲板上除了凶神惡煞的倭寇水手,還堆放著一些用油布遮蓋的、沉重的木箱,散發出淡淡的鐵鏽和桐油味。

幾個孩子被驅趕到船頭,兩個倭寇粗暴地扒掉他們身上僅有的破衣爛衫,用冰冷刺骨的海水胡亂衝洗他們汙穢的身體。孩子們凍得瑟瑟發抖,牙齒咯咯作響,發出驚恐的尖叫。倭寇們卻視若無睹,哈哈大笑。

李易和大寶被推搡著等待。就在這時,船艙上層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

一個身材不高卻極為精悍、穿著上好綢緞短褂、腰間佩著一長一短兩把倭刀的中年男子,在幾名彪悍護衛的簇擁下,踱步到船舷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甲板上的混亂。

他留著倭人特有的月代頭,下頜蓄著短須,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掌控生死的漠然。

正是這夥倭寇的頭目,山本。

山本身旁,跟著一個點頭哈腰、穿著青國服飾卻一臉諂媚的瘦高個,正是這夥人販子的頭目,綽號“海鷂子”。

山本的目光掃過甲板上那群瑟瑟發抖、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孩童,嘴角扯出一絲滿意的弧度,用流利卻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對“海鷂子”道:“這次的‘貨’,成色不錯。

手腳齊全,沒大毛病。劉公公那邊,當可滿意。”

“海鷂子”立刻諂媚地應和:“山本大人放心!都是精挑細選的!劉公公要的數目,隻多不少!隻是……”

他搓著手,臉上露出市儈的貪婪,“這風浪忒大,一路擔驚受怕,兄弟們辛苦……”

山本冷哼一聲,打斷他:“辛苦?比得上劉公公的‘辛苦’?”他目光投向遠處海天一線的方向,聲音壓低了少許,卻清晰地傳入下方豎著耳朵的李易耳中,“西境那邊……那位大將軍的胃口,可是越來越大了。

劉公公要替他籌措軍資,打通關節,還要瞞過帝都的耳目……這漂洋過海的珊瑚、瑪瑙、香料,哪一樣不是用命換來的?更彆說還要夾帶那些……‘鐵家夥’!”

“鐵家夥”三個字,讓“海鷂子”臉色微變,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甲板上那些蓋著油布的木箱,聲音更低:“是,是……劉公公運籌帷幄,實乃……實乃……”

“哼!”山本再次冷哼,眼神銳利如刀,“告訴劉公公,這次的‘小貨’,按老規矩,抵他那些‘鐵家夥’的運費!下次若再要我們冒險運那些殺頭的玩意兒,價錢……翻倍!”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殘忍的玩味,“至於這些‘小貨’,到了地方,自有大用處。筋骨軟的,送去伺候貴人;筋骨硬的……嘿,正好給我們的新刀開開刃!”

“海鷂子”唯唯諾諾,連聲稱是。

李易如遭雷擊!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衝上頭頂,又驟然冰冷!

劉公公?西境大將軍?鐵家夥?通倭賣國!用孩童抵軍火運費?!

這些零碎的詞語在他腦中瘋狂撞擊、拚湊,瞬間指向一個讓他靈魂都為之戰栗的驚天陰謀!

那高高在上的太監劉兵,竟與西境叛軍、倭寇勾結如此之深!

新帝蕭逸知道嗎?

劉老五知道嗎?

恐懼與憤怒如同兩條毒蛇,狠狠噬咬著他的心臟!

幾天後,海船在一個布滿嶙峋怪石、地形極其隱蔽的荒島港灣拋錨。這裡顯然已是倭寇的老巢。

孩子們被驅趕下船,關押進島內一處依著天然岩洞改建的巨大牢籠裡。潮濕、陰暗、不見天日。每日隻有一點發餿的、勉強稱之為食物的東西果腹。倭寇們看守嚴密,動輒打罵。

絕望在牢籠中蔓延。孩子們的眼神越來越空洞。李易卻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困獸,胸口那片染血的粗布時刻提醒著他孔不修的遺誌和江南刑場的黑風。他強迫自己冷靜,尋找著哪怕一絲渺茫的機會。

他悄悄靠近大寶,用極低的聲音安撫他,教他辨認方向,告訴他陸地在西邊。

機會,在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來臨。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瘋狂抽打著荒島,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海浪洶湧地拍擊著礁石,發出如同巨獸怒吼的轟鳴。倭寇的哨卡明顯鬆懈了許多,看守的呼喝聲也湮沒在風雨聲中。

李易和大寶被關押的牢籠角落,靠近一處石壁。連日暴雨,石壁縫隙滲水嚴重,將原本就鬆動的幾塊岩石泡得更加酥軟。李易早已暗中留意。他趁著看守背身打盹的間隙,用儘全身力氣,用一塊撿來的尖銳石塊,瘋狂地撬挖、撞擊著那幾塊鬆動的岩石!手指被磨破,鮮血混著泥水流下,他卻渾然不覺。

“哢嚓!”一聲輕微的脆響!一塊臉盆大小的石頭終於被他撬開!外麵,是咆哮的狂風暴雨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一絲冰冷的、帶著自由氣息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大寶!”李易壓低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快!鑽出去!一直往西跑!不要停!不要回頭!”

大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小臉上滿是雨水和恐懼:“李易哥……你呢?”

“彆管我!快走!”李易用力推了他一把,“記住!往西!跑!” 他猛地想起什麼,飛快地撕下一角布片,咬破手指,借著洞口透進的微弱天光,用鮮血在布片空白處,歪歪扭扭地寫下幾個最關鍵的字:“劉兵通倭,運鐵資敵,童抵運費!”

他一把將布片塞進大寶那隻破草鞋的夾層裡,用力按緊!

“藏好!死也不能丟!找到穿官服的,把這個給他們看!快走!”

就在此時,一個起夜的倭寇似乎聽到了動靜,提著燈籠罵罵咧咧地朝這邊走來!昏黃的光線晃動著逼近!

“什麼人?!”倭寇的厲喝穿透雨幕!

李易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瘋狂!他猛地將大寶推出洞口,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跑——!往西跑——!” 吼聲在風雨中炸開!

那倭寇瞬間發現了洞口和大寶逃竄的小小身影!“小崽子跑了!”他驚怒交加,拔出腰間的倭刀,雪亮的刀鋒在閃電映照下劃出刺目的寒光,直劈向正奮力爬出洞口的大寶後背!

千鈞一發!李易如同撲火的飛蛾,從洞口內猛地撲出!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狠狠撞向那倭寇持刀的臂膀!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冰冷的刀鋒狠狠劈進了李易的肩胛!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他!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混合著冰冷的雨水,瞬間染紅了他的半邊身體!

“啊——!”李易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身體被巨大的力量帶得向前撲倒,卻死死抱住了倭寇的一條腿!

倭寇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刀也被帶偏。他暴怒,抬腳狠狠踹向李易的頭臉:“八嘎!找死!”

李易眼前一黑,金星亂冒,溫熱的液體糊住了眼睛,不知是血還是雨水。劇痛撕扯著他的神經,意識開始模糊。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抱著倭寇的腿,對著洞口外風雨中那個小小的、跌跌撞撞的身影,發出最後一聲嘶啞的呐喊:“跑……西邊……報信……”

倭寇的怒吼、其他倭寇被驚動的呼喝、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逼近。李易的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和劇痛的深淵,隻有那染血的粗布鞋底,在泥濘中奮力奔向黑暗西邊的微弱畫麵,成了他最後的執念……

七日後,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荒島倭寇巢穴的寧靜被驟然撕裂!尖銳的哨箭帶著淒厲的呼嘯劃破夜空!緊接著,震天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火把的光芒瞬間點亮了黑暗的港灣和崎嶇的山路!

神捕劉老五,如同地獄歸來的煞神,一馬當先!他手持一柄狹長的雁翎刀,刀光在火把映照下如同匹練,所過之處,倭寇的慘叫聲不絕於耳!他身後,是如狼似虎的臬司衙門精銳捕快和水師官兵!憋屈了多日的怒火在此刻徹底爆發!

戰鬥激烈而短暫。倭寇雖凶悍,但在朝廷精銳的突襲下,尤其失去了地利和先機,很快便潰不成軍。巢穴被攻破,殘餘倭寇或被斬殺,或跳海逃竄。

“搜!一個角落也彆放過!找孩子!”劉老五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

當官兵們砸開關押孩童的牢籠時,裡麵幸存的孩子們如同受驚的幼獸,發出驚恐的哭喊。

劉老五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一張張臟汙、驚恐的小臉。

突然,他瞳孔猛地一縮!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角落裡撲了出來,正是大寶!

他渾身汙泥,小臉被樹枝劃破,草鞋隻剩下一隻,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卻燃燒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近乎瘋狂的亮光!

“官爺!官爺!”大寶撲到劉老五腳邊,不顧一切地脫下腳上那隻破破爛爛、沾滿泥濘的草鞋,小手顫抖著,用力撕開鞋底的夾層!

他掏出裡麵一片同樣沾滿汙泥、卻依稀可見暗紅字跡的布片,高高舉起,用儘全身力氣哭喊道:“李易哥……李易哥給的!倭寇!劉公公!鐵!孩子換的!”

他語無倫次,但那布片上暗紅的血字和劉公公的名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劉老五和周圍所有官兵的心頭!

劉老五一把奪過那布片,渾濁的毒眼死死盯著上麵歪歪扭扭的血字:“劉兵通倭,運鐵資敵,童抵運費!”他的臉色在火把跳躍的光線下,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如同刷了一層青灰。握著布片的手指,骨節因用力而咯咯作響。

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刀,掃向被押解過來的、麵如死灰的倭寇頭目山本和人販頭子“海鷂子”。無需多言,那眼神中的殺意和冰冷,已讓兩人如同墜入冰窟。

巢穴深處,更多的證據被搜出:與劉兵府邸往來的密信暗記(雖無署名,但傳遞方式和印鑒暗紋指向明確);記錄著“西境鐵器若乾箱,抵珊瑚瑪瑙若乾,運費以‘小貨’三百抵充”的秘賬;甚至還有幾封來自西境、蓋著西境大將軍私印的催要“貨物”的密函!

鐵證如山!通倭賣國!以孩童血肉為籌碼的肮臟交易!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飛過千山萬水,狠狠砸在帝都朝堂之上!

舉國震怒!倭寇擄掠孩童本就人神共憤,如今竟牽扯出如此驚天巨案!

朝野上下,群情激憤!無數奏折如同雪片般飛向禦前,聲嘶力竭地要求徹查到底,嚴懲通倭奸佞,誅儘倭寇!

新帝蕭逸端坐在冰冷的龍椅上,手中捏著那份彙集了所有鐵證的奏報副本,指尖冰涼。禦書房內,隻有燈花偶爾爆裂的輕響。劉老五垂手肅立在下,麵沉如水,如同石雕。

“劉卿,”新帝蕭逸終於開口,聲音乾澀,聽不出喜怒,“此案……乾係重大。倭寇,自當犁庭掃穴,以儆效尤。然……”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奏報上“劉兵”、“西境大將軍”那幾個刺眼的名字上,“朝局初定,西境……不穩。牽一發,恐動全身。”

劉老五的頭垂得更低,渾濁的眼珠盯著自己腳前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那上麵似乎映出倭寇巢穴的血火、孩童麻木驚恐的臉、還有李易最後撲向刀鋒的決絕身影。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沙啞:“臣……明白。倭寇擄掠孩童,罪大惡極,當舉國共誅之!此案……人贓並獲,首惡山本、‘海鷂子’等已就地正法!至於……至於其他枝節,皆係倭寇攀誣構陷,不足采信。臣已……已按律處置妥當。”

“嗯。”新帝蕭逸輕輕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他拿起那份奏報,緩步走到禦書房角落那尊精致的紫銅火盆前。盆內,銀霜炭燒得正旺,散發出溫暖卻令人窒息的熱力。

新帝蕭逸的手指在奏報邊緣摩挲了片刻。那上麵沾著的,是大寶鞋底的汙泥?李易肩頭的熱血?還是倭寇巢穴裡的海腥與孩童的淚水?他麵無表情,手腕一鬆。

那份承載著滔天罪惡和無數冤魂血淚的奏報,連同那片寫著血書的染血粗布,如同一片枯葉,輕飄飄地落入了熊熊燃燒的炭火之中。

橘紅色的火舌猛地竄起,帶著貪婪的呼嘯,瞬間將它們吞噬!紙張蜷曲、焦黑,化為飛灰;

布片上的血字在烈焰中掙紮了一下,迅速變得焦糊、模糊,最終化為縷縷帶著異味的青煙,嫋嫋上升,消散在禦書房雕梁畫棟的穹頂之下。

火光映照著新帝蕭逸冷峻的側臉,也映照著劉老五低垂的、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無聲無息地覆蓋著巍峨的宮闕、幽深的庭院、和宮門外那條通往遙遠西境與波濤洶湧大海的漫漫長路。

雪,潔白而冰冷,試圖掩埋世間一切汙穢與血腥。

荒島上,幸存的孩童已被官兵護送登船。大寶裹著一條厚厚的毯子,站在船頭,小臉依舊蒼白,卻固執地回望著那座漸漸遠去的、如同猙獰巨獸般的島嶼。他小小的手裡,緊緊攥著另一隻丟失的破草鞋。海風吹過,帶來刺骨的寒意。

帝都的雪,江東的風,倭寇島的血,最終都沉寂在禦書房那盆跳躍的炭火裡。

李易躺在顛簸的船艙角落,肩上刀傷潰爛流膿,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腑劇痛。

神捕劉老五的臉在油燈下晃動,渾濁的眼中映著炭盆餘燼般的紅光。

“那密信……”李易喉嚨嘶啞,像破舊的風箱。

劉老五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攥緊船舷,指節青白。他目光掠過李易灼熱的傷口,最終定格在船艙角落裡——大寶蜷縮在毛氈下,一隻小手露在外麵,緊緊攥著那隻失去夾層的破草鞋。

“信?”劉老五的聲音壓得極低,被海浪聲吞沒,“什麼信?倭寇巢穴裡……隻有灰燼。”

他轉過身,玄色披風在鹹腥海風中展開,如同垂落的夜幕,將李易和所有未儘的詰問一同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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