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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太祖實錄(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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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國曆一八二〇年的冬天,仿佛把整個帝都都摁進了冰窟窿裡。

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紫禁城金燦燦的琉璃瓦頂,沉甸甸的,醞釀著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寒風在宮牆夾道間打著尖利的呼哨,卷起地上零星的枯葉和塵土,抽打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空氣乾冷得吸一口都帶著冰碴子的刺痛,連往日喧囂的市井都噤了聲,隻餘下風過枯枝的嗚咽,如同為這帝國心臟奏響的一曲不詳哀歌。

李易蜷縮在冷宮西側一間廢棄值房的最深處。

這裡遠離一切宮闈繁華,隻有無邊的死寂、嗆人的灰塵和無處不在的、滲入骨髓的陰冷。他身上裹著劉老五不知從哪弄來的、一件半舊不新的小太監棉袍,依舊凍得瑟瑟發抖。

幾塊冰冷的硬餅子塞在懷裡,是他唯一的食糧。牆角堆著些腐朽發黴的稻草,勉強算個窩。

值房的窗戶紙早已破敗不堪,寒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來,吹得角落裡幾張殘破的蛛網瑟瑟發抖。這裡是皇宮最幽暗、最被遺忘的角落,也是神捕劉老五為他選定的“活棺材”。

自江南行省那場“冤氣衝霄”的驚天變故後,劉老五那張陰鷙如蛇的臉,就成了李易揮之不去的噩夢。當他在亂葬崗死人堆裡艱難爬出,還未辨清方向,就被幾個如狼似虎的官差死死按在冰冷的泥地裡。拖拽、捆綁、塞進密不透風的囚車,一路顛簸北上。

直到被推進這間比江南大牢更陰森、更絕望的廢棄值房,他才從劉老五那冰冷滑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興奮的話語中,明白了自己的“價值”。

“小子,”劉老五當時就站在這片灰塵彌漫的陰影裡,瘦長的身影被窗外慘淡的天光拉得扭曲變形,渾濁的毒眼死死釘在李易臉上,“江南那場‘妖風’,你可是活著的見證!好好待著,管住你的嘴。

哪天用得著你,自會叫你。若敢亂跑亂說……”他乾癟的嘴唇扯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沒有說下去,但那無聲的威脅比任何酷刑都更冰冷刺骨。

李易成了劉老五私藏的一張牌,一個關於“冤氣衝霄”最直接、最無法辯駁的人證。他被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墳墓裡,像一隻等待被獻祭的羔羊。唯一能證明他與外麵那個世界還有微弱聯係的,隻有胸口那片緊貼著皮肉、早已被體溫焐得不再冰涼的染血書頁。

孔不修的血字,江南刑場的焦屍和漫天黑風,都成了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刺青。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傍晚,醞釀了數日的大雪終於傾瀉而下。鵝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無聲地覆蓋著巍峨的宮殿、幽深的庭院、曲折的回廊。不到一個時辰,整個紫禁城便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純淨無瑕的銀裝。

然而,這純淨之下,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重。宮人們行色匆匆,臉上毫無節慶的喜色,隻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惶恐和壓抑。紫宸宮方向,燈火徹夜通明,禦醫和內侍的身影在雪幕中穿梭不停,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

景元帝老了。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雪依舊在下,卻小了許多,變成了細碎的冰晶,在寒風中打著旋兒。紫宸宮方向的燈火依舊亮得刺眼,像一隻巨獸不安的眼睛。李易被凍得實在無法入睡,腹中空空如也,那點硬餅子早已耗儘。

他裹緊單薄的棉袍,瑟縮著挪到破窗邊,試圖用身體擋住一點寒風。窗外,是冷宮荒蕪的後院和一截通向更偏僻宮苑的、被積雪半埋的狹長回廊。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踏碎了死寂的雪夜,由遠及近。

不是宮人那種習慣性的、近乎無聲的碎步,也不是侍衛巡邏的沉重皮靴聲。這腳步聲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卻掩藏不住內心某種激烈情緒的沉重與急促。一步,一步,踩在鬆軟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悶響,如同敲在緊繃的鼓麵上。

李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將身體更深地縮進窗欞的陰影裡,隻露出一隻眼睛,死死盯住聲音傳來的方向——回廊的儘頭。

雪光映照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回廊轉角。他身著親王常服,外罩一件玄色貂裘大氅,步伐快而穩。正是當朝太子,即將登基的新帝!他的臉隱在風帽的陰影裡,看不清表情,但那緊繃的下頜線條和周身散發出的、與這靜謐雪夜格格不入的冰冷戾氣,讓李易瞬間屏住了呼吸。

太子身後,遠遠跟著兩個幾乎與雪夜融為一體的黑影,如同最忠誠的幽靈,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太子並未走向燈火通明的紫宸宮正殿,而是腳步一轉,徑直走向了旁邊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寢殿暖閣的偏門!那扇門,此刻虛掩著一條縫,裡麵透出微弱而搖曳的燭光。

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太監似乎想行禮,太子卻看也未看,徑直推門而入!身影瞬間被門內昏暗的光線吞沒。那兩個黑影則如門神般,無聲地分立在了偏門兩側,如同兩尊冰冷的石雕。

李易的心臟狂跳起來。新帝深夜獨自一人,避開正殿,悄無聲息地進入皇帝寢宮?這絕非尋常探視!一股寒意,比窗外的風雪更刺骨,順著脊椎猛地竄上頭頂。他死死扒住冰冷的窗欞,眼睛瞪得生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扇吞噬了太子身影的偏門。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隻有風雪偶爾刮過屋簷,發出嗚咽般的輕響。偏門內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對話或聲響,隻有那點微弱的燭光在門縫裡不安地跳動。

先是一陣父子的吵鬨聲,接著是一陣老父親暴怒的斥責聲,最後是一陣兒子的哀求聲!

突然,“唔……呃……嗬嗬……”

一陣極其壓抑、短促、如同被扼住喉嚨瀕死掙紮的嗚咽聲,極其微弱,卻如同鋼針般刺破了寢殿的寂靜,透過那扇虛掩的偏門,清晰地傳了出來!

李易渾身汗毛倒豎!那聲音……是景元帝?!

緊接著,是一陣沉悶的、布料劇烈摩擦掙紮的窸窣聲!仿佛有什麼重物在錦緞上拚命地蹬踹、扭動!那掙紮的聲響雖然被刻意壓製,但在死寂的雪夜裡,落在李易耳中卻如同驚雷!他幾乎能想象出龍床上那副垂老身軀在做怎樣徒勞而絕望的抵抗!

掙紮聲隻持續了短短幾個呼吸,便驟然停止!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恐怖的死寂,瞬間籠罩了一切。

李易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心臟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一個可怕到令他靈魂戰栗的念頭,如同毒蛇,瞬間攫住了他:新帝在弑父!就在這雪夜,在這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寢殿裡!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更讓他魂飛魄散的一幕發生了!

回廊的另一端,距離那扇偏門不過十幾步遠、被幾根粗大廊柱遮擋的陰影處,竟無聲無息地轉出幾個人影!兩個提著素白燈籠的小太監,還有一個捧著暖爐的老宮女!他們顯然是在此守夜或當值,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裡!

慘白的燈籠光映照著他們同樣慘白、毫無血色的臉!三雙眼睛,此刻都瞪得滾圓,寫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如同凝固的冰雕,死死地盯著那扇剛剛傳出過掙紮聲響的偏門!他們顯然也聽到了!看到了那偏門內燭光映在窗紙上劇烈搖晃的影子!

雪光、燈籠光,交織在一起,將這三張驚駭欲絕的臉映照得纖毫畢現。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吱呀——”

偏門被猛地從裡麵拉開!太子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門口,玄色貂裘在寒風中微微拂動。他臉上的風帽不知何時已經褪下,露出那張棱角分明、此刻卻如同覆著一層寒冰的臉。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瞬間掃過空曠的回廊,然後,精準無比地定格在了廊柱陰影下那三個僵立的身影上!

老宮女手中的暖爐“哐當”一聲掉落在厚厚的積雪上,爐灰四濺。兩個小太監提著燈籠的手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燈籠的光暈瘋狂搖曳,映照著他們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和因極度恐懼而張大的嘴巴。

太子的目光,與那三道驚駭欲絕的目光,在冰冷死寂的雪夜中,轟然相撞!

沒有嗬斥,沒有質問。太子的薄唇緊緊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翻湧著最純粹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殺意!那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回廊!三個宮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身體猛地一顫,膝蓋一軟,幾乎要當場癱倒。

太子的目光隻在他們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如同看三隻微不足道的螻蟻。隨即,他麵無表情地收回視線,仿佛什麼都沒發生,攏了攏貂裘,邁開步子,踏著厚厚的積雪,朝著來時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離去。

那兩個守門的黑影立刻無聲地跟上,如同最忠誠的影子,消失在回廊的儘頭。

留下廊柱陰影下,三個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宮人。他們依舊僵立著,如同三具被風雪瞬間凍斃的屍體。隻有燈籠還在老太監手中瘋狂地顫抖,映著雪地上那摔壞的暖爐,一片狼藉。

李易癱軟在冰冷的窗台下,渾身被冷汗浸透,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著。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如同最恐怖的夢魘,深深烙進了他的腦海——新帝那雙毫無溫度、隻有赤裸殺意的眼睛,以及廊柱下那三張慘白絕望的臉。

他下意識地又按向胸口,那片染血的書頁似乎也在微微發燙。

次日淩晨,喪鐘響徹帝都。二十七聲,沉重悠長,宣告著景元帝龍馭賓天。整個紫禁城,瞬間被鋪天蓋地的白色淹沒。然而,就在這舉國同哀的表象之下,一股比臘月寒風更刺骨的陰冷暗流,卻在宮牆最深處悄然湧動。

“聽……聽說了嗎?紫宸宮……鬨……鬨鬼了!”一個剛入宮不久、臉色蒼白的小宮女,在浣衣局角落的井台邊,對著另一個相熟的同伴,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話。

“噓!要死了!彆亂說!”同伴驚恐地捂住她的嘴,眼睛慌亂地掃視四周,見無人注意,才壓低聲音,帶著哭腔,“我……我也聽說了!

是守夜的李公公和春桃姑姑……還有小順子!

他們……他們值夜的時候,聽見……聽見暖閣裡有動靜,像是……像是太祖爺顯靈了!在……在歎氣!

一聲接一聲,又沉又長……嚇得他們魂兒都飛了!結果……結果第二天,先帝爺就……”

小宮女的話沒說完,但兩人眼中都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太祖顯靈,歎息連連,緊接著皇帝駕崩——這絕非吉兆!

更可怕的是,據說當夜在暖閣附近當值的幾個宮人,包括李公公、春桃姑姑和小順子,在皇帝駕崩後不久,就莫名其妙地被內務府的人帶走了,說是調去守皇陵,可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塊遮羞布!他們,很可能已經……

類似的竊竊私語,如同瘟疫,在宮牆的每一個角落滋生、蔓延。禦花園假山後,幾個太監湊在一起,臉色煞白:“……劉公公那邊也少了人!昨晚還一起當值呢,今早點名就不見了!問管事,隻說是急病暴斃,連夜送出宮埋了!騙鬼呢!一夜之間,連著暴斃十幾個?”

“何止十幾個!”另一個太監聲音發顫,伸出三根手指,又驚恐地縮回兩根,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我……我聽敬事房的老王頭酒後漏過一句……怕是不下……這個數!”他比劃的手勢,分明是三十往上!

恐慌如同無形的藤蔓,纏繞著每一個宮人的心臟。白天,他們穿著素服,低著頭,在宮道上沉默地行走,做著分內之事,如同提線木偶。可一旦目光交彙,那裡麵深藏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入夜後,宮苑深處更是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墳場。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夜梟的啼叫、枯枝被積雪壓斷的輕響、甚至同伴起夜時輕微的腳步聲——都能讓值夜的宮人嚇得魂飛魄散,疑神疑鬼,總覺得黑暗中有太祖沉重的歎息,或者內務府索命的黑影在遊蕩。

無人敢靠近紫宸宮附近那片區域,那裡仿佛成了吞噬生命的禁區。

李易縮在冷宮fei棄值房的角落裡,啃著劉老五派人新送來的、同樣冰冷的硬餅子。外麵的流言如同長了腳的風,無孔不入,自然也鑽進了這破敗的角落。聽著那些關於“太祖歎息”、“暴斃”、“消失”的恐怖傳聞,他渾身冰冷,隻覺得每一口餅子都像在啃食冰碴。

那夜雪廊下新帝冷酷的殺意眼神,和三個宮人慘白絕望的臉,一遍遍在眼前閃現。他知道真相,一個足以讓他粉身碎骨、萬劫不複的真相!這皇宮,已成了比江南刑場更可怕的修羅場。

數日後,新帝登基大典在太和殿舉行。鐘鼓齊鳴,山呼萬歲,金碧輝煌的殿堂裡彌漫著新朝伊始的莊嚴與威儀。李易被劉老五的人暗中帶到了太和殿廣場外圍一處偏僻的角樓陰影裡。

從這裡,他能遠遠望見那高高的丹陛之上,新帝身著明黃龍袍,接受百官朝拜的模糊身影。距離太遠,看不清新帝的表情,但那身披龍袍、接受萬民叩拜的姿態,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壓。

典禮結束後,新帝並未直接回寢宮,而是在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那個身形微胖、一臉精明卻眼神陰鷙,一個來自西境的太監劉兵——的陪同下,轉向了禦書房方向。

劉老五如同一條無聲的影子,不知何時也出現在了李易藏身的角落附近,渾濁的毒眼瞥了李易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看清楚,這就是你命運的主宰。

李易不敢多看,隻遠遠瞥見新帝在步入禦書房前,腳步似乎微微頓了一下。他並未回頭,隻是側臉對著身旁躬身諂媚的劉兵,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幾下。

距離太遠,李易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卻清晰地看到劉兵那張堆滿諂笑的臉,瞬間凝固了一下,隨即腰彎得更低,頭點得像搗蒜,眼中閃過一絲心領神會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厲芒!新帝隨即步入禦書房,沉重的門扉在劉兵身後無聲地合攏。

劉兵直起身,臉上諂媚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種冷酷到極致的漠然。他轉過身,並未看任何人,隻是對著空氣,極其輕微、卻又斬釘截鐵地揮了一下手。動作幅度極小,卻帶著一種生殺予奪的決絕。

一直如同背景般侍立在旁的幾個身著不起眼褐色服飾、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的太監,立刻無聲地散開,如同投入水麵的幾顆石子,瞬間消失在宮苑的各個方向。

李易的心猛地一沉。那個揮手,那個眼神……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知道,新帝最後那道無聲的命令,下達了。

那些在雪夜目睹了不該目睹之事的眼睛,那些在暗夜裡傳播著“太祖歎息”的嘴巴,他們的末日,到了。

接下來的日子,皇宮似乎恢複了表麵的平靜。國喪的哀戚被新帝登基的繁瑣禮儀漸漸衝淡。然而,宮牆內那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氣氛,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發濃重。

消失的人越來越多,借口也越來越敷衍。“急病”、“失足落井”、“觸怒聖顏被杖斃”……各種離奇的死訊如同冰冷的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宮苑的每一個角落。名單上的人名,一個個被無形的巨手抹去。

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場精心策劃的清洗,在禦花園西北角那片名為“靜思苑”的偏僻院落裡,達到了血腥的高潮。

李易並未親眼目睹,但劉老五似乎有意讓他“感受”這新帝的威勢與手段。他被帶到靜思苑外一牆之隔的一處廢棄閣樓頂層。這裡視野極差,隻能透過破敗的窗欞縫隙,看到靜思苑內模糊的燈火和晃動的人影,卻能清晰地聽到裡麵傳出的聲音。

起初是壓抑的哭泣、哀求和辯白,聲音混亂而絕望,有男有女。接著,是劉兵那尖細陰冷、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像是在宣讀著什麼。隨即,死寂。

然後,便是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悶響!那是棍棒、鐵尺、甚至可能是刀背,狠狠擊打在肉體上的聲音!沉悶、短促、殘忍!中間夾雜著骨頭碎裂的可怕脆響!

一開始還有淒厲到非人的慘叫聲爆發出來,但很快,那慘叫聲就變成了破風箱般的嗬嗬聲,最後隻剩下如同捶打爛泥般、令人頭皮發麻的“噗噗”聲。其間還夾雜著器物被撞翻、踢碎的稀裡嘩啦聲。

整個過程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閣樓裡的李易,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身體蜷縮成一團,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他不需要親眼去看,那聲音已經足夠在他腦海中勾勒出一幅地獄般的圖景:那些曾經鮮活、恐懼、在雪夜中僵立的身影,此刻正像牲畜一樣被成批地屠戮、踐踏!那三十多雙眼睛,三十多張可能泄露秘密的嘴巴,正在被最徹底、最殘忍的方式抹去。

聲音終於停止了。靜思苑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和拖拽重物的摩擦聲隱隱傳來。濃烈的血腥氣,即使隔著厚厚的宮牆和高高的閣樓,也仿佛無孔不入地彌漫開來,鑽進李易的鼻腔,濃得化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靜思苑的側門被打開。幾個模糊的身影抬著長長的、用草席或麻布草草包裹的東西,魚貫而出。那些包裹沉甸甸的,形狀扭曲,有的還在往外滲著暗色的液體,滴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黑影們沉默地抬著這些“東西”,消失在通往宮外運屍甬道的黑暗裡。如同處理掉幾車無用的垃圾。

閣樓裡,李易癱軟在冰冷的地板上,渾身冰冷,止不住地顫抖。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閣樓角落。那裡堆放著一些廢棄的雜物,蒙著厚厚的灰塵。其中,一本厚重的、書脊燙金的舊書格外顯眼,封麵上是幾個模糊的大字——《太祖實錄》。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上他因恐懼而麻木的心臟。他掙紮著爬過去,顫抖著抽出懷裡那片染血的書頁。指尖感受著那早已熟悉的、帶著血鏽味的冰冷觸感。然後,他伸出手,摸索著,將那本落滿灰塵的《太祖實錄》從雜物堆裡拖了出來。厚重的書冊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翻開沉重的封麵,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月光,找到其中一頁相對空白的襯頁。粗糙的紙麵泛著陳年的黃。他咬破了早已被自己咬得傷痕累累的食指指尖,溫熱的血珠瞬間湧出。

指尖落在冰涼的紙麵上,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和微弱的、顫抖的信念,開始移動。血液在紙上留下粘稠而暗紅的印記,如同最原始的、用生命書寫的控訴。

他畫不出那夜雪廊下新帝冷酷如冰的側臉,畫不出三個宮人瞬間慘白絕望的麵孔,畫不出靜思苑內那無聲流淌的血泊……他隻能憑著記憶深處最刻骨的恐懼,用這最原始的方式,畫下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一扇透出燈光的門前。

門內,隱約可見一張巨大的床,床上似乎有掙紮的痕跡。

門外不遠處,三個小小的、僵立的人影。

高大身影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利箭,射向那三個小人影。

畫風極其拙劣,如同孩童的塗鴉,但那簡單的線條所承載的恐懼與控訴,卻重逾千鈞。

最後一筆落下,李易的指尖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他喘息著,看著襯頁上那幅用自己鮮血繪成的、猙獰而詭異的“畫”。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將那片染血的書頁——孔不修的遺書、江南的血與火、以及他這一路走來所有恐懼與見證的象征——輕輕夾進了這幅血畫所在的書頁中。粗糙的書頁緊貼著同樣粗糙的、帶著血腥的紙麵。

他合上厚重的《太祖實錄》,將它用力塞回那堆廢棄雜物的最深處,用厚厚的灰塵重新覆蓋。

做完這一切,他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窗外,是依舊被沉沉夜幕籠罩的、死寂而恐怖的紫禁城。寒風嗚咽著,如同無數新魂舊鬼在宮牆夾道間遊蕩哭泣。空氣裡,那股濃烈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卻又仿佛已深深沁入了每一塊磚石、每一根梁木,再也無法散去。

李易將還在滲血的手指緊緊攥進掌心,冰冷的疼痛讓他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他知道,自己依舊困在這座巨大的、吃人的宮殿裡,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但此刻,在這片吞噬了無數秘密和生命的廢墟深處,一本落滿灰塵的舊書裡,藏下了一幅用血繪成的真相,和一頁染著更古老血痕的殘篇。它們沉默地躺在一起,如同兩顆深埋地底、不知何時才會發芽的火種。

風,卷著殘留的血腥氣,在空蕩蕩的閣樓裡打了個旋兒,發出低低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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