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跑水,又叫狼刨水,是河西走廊東端戈壁灘上的一個小村子,左邊的山黧黑叫做黑老虎山,右邊的山赤紅叫做爐灰山。
有一年西北高原大旱,一群狼從遼遠的北方草原跑來,它們不停的奔跑,最後,狼王在狼跑水這個巨大的峽穀處停下腳步。
因為過於饑渴,狼群煩躁不安,狼王突然在一座紅砂岩山腳處開始刨土,其餘的狼也就跟著刨土。
紅砂岩雖然屬於風化岩,質地不算太硬,對於狼的角質爪子來說,就屬於大難題了。
於是,狼王就用上了自己鋒利的牙齒啃咬,用它尖利的爪子刨,它們夜以繼日的刨土,挖坑,爪子磨禿了,牙齒掰斷了,就吐血濕潤紅砂岩,餓了,就吃死去的同伴,渴了,就吸吮死去同伴的血。
終於,在一個朝霞漫天的清晨,一股清泉從紅砂岩中噴湧而出,狼群,也隨即張開滿是鮮血的嘴巴隨著狼王仰天長嘯。
戈壁灘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隻要有水,荒蕪的土地立刻就能生長出青草,並且在很短的時間裡形成一片綠洲。
最早的一棵樹是沙棗樹,是一隻鳥帶來的,它落在綠洲上吃草籽,排泄的時候留下一顆沙棗核,沙棗核在濕潤的草地上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了一顆沙棗樹。
等沙棗樹結沙棗之後,就有更多的沙棗樹在綠洲上長起來了。
百十年之後,這裡已經有了一大片沿著溪流生長的沙棗林。
在西北風帶著沙土經過這片沙棗林的時候,沙棗樹攔住了一些泥土,並給綠洲留下厚厚的一層黃土。
於是,這裡的植被越發的茂盛。
有了樹木,就有各種野獸來這裡棲息,給狼群提供品種多樣的食物。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狼跑水之地來了多少狼群,死了多少狼王,最終,還是那支用爪子,牙齒刨出清泉的狼群後代保衛住了自己的領地。
當然,這跟狼群為了那一股子清泉付出的沉沒成本太大有關,關於這一點,人跟狼之間沒啥區彆。
狼群隻要數量足夠多,足夠團結,且足夠凶狠就能擊敗彆的狼群,這沒有什麼好說的。
直到某一天,狼跑水來了更加強大的族群,狼幾乎全員戰死,傷痕累累的狼王不得不帶著沒有參與戰鬥的懷孕母狼跟幼崽倉惶逃離。
它們徹底的失去了祖先留給它們的領地,獵場。
能打跑狼的,自然比狼彪悍,勇猛,狡猾,陰險的存在。
能在戈壁灘上生活的存在,還必須比駱駝更能忍耐,比牛更能吃苦,同時,還必須比狐狸聰慧才成。
人,這種動物完美的符合以上所有條件,尤其是被陝甘回亂逼迫離開陝西四處流浪的雲氏一族。
與狼群的爭鬥,雲氏不可能毫發無傷,在付出慘重的沉沒代價後,雲氏一族埋葬了戰死族人後,他們就留在了這片有水,有富饒土地的綠洲上繼續生活。
苛政猛於虎!
這就是雲氏一族寧願拋棄富饒的關中大地來天儘頭討生活的原因。
這裡沒有官府,隻有很多跟他們一樣的人……
於是,戰鬥就從人獸之爭,變成了人與人的戰鬥。
他們跟戈壁灘上覬覦綠洲的鄰居們作戰,跟多如牛毛的土匪,馬賊戰鬥,跟分不清是土匪還是商賈的商隊戰鬥,最倒黴的時候,他們甚至還要跟前來討稅的官府戰鬥。
為了狼跑水這片綠洲,雲氏子孫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好在,他們保護住了自己的女人,孩子,糧食跟土地,還在綠洲外邊修建了高大的夯土城牆。
在狼跑水地區,雲氏凶悍之名遠播,不論是土匪,馬賊,還是官府,都知曉雲氏一族不可輕侮,惹到了雲氏,就是一場不死不休的爭鬥。
也就漸漸的沒人再惹雲氏了,開始跟雲氏聯姻,通商……
雲氏在關中藍田就是著名的耕讀之家,即便是跟狼作戰的艱難時期,雲氏子孫也各個粗通文字。
等到安定下來之後,雲氏族長第一時間就開了族學,等族學裡的娃娃學的差不多了,不惜花費重金送族中優秀子弟去外邊求學。
事情壞就壞在送優秀子弟去外邊求學上了。
也不知道他們在外邊學了個啥,死活不去當官庇護族人給家裡撈好處也就罷了,還口口聲聲要什麼,民主,還要他媽的救國!
老族長雲芳是滿清最後一場科考甲辰科的最後一名同進士,對於變法,改革,民主一類的東西有自己的見解。
雲芳在考上進士以前是譚嗣同的擁躉,那個時候年紀不滿三十的他跟戊戌君子們一樣認為大清朝需要全麵改革,皇太後需要徹底的還政於皇帝。
為此,那時候還不是族長隻是一個普通舉人的雲芳甘願為六君子馬前卒,回到甘肅之後積極奔走,呼朋喚友為變法張目。
就在他們騎著馬去西安向陝甘總督升允請願,並聲稱願意為大清朝肝腦塗地改革的時候,譚嗣同死了。
那個風度翩翩有著強烈人格魅力的貴公子被砍了頭,除過留下一句“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痛快詩句之外,啥都沒有留下。
譚嗣同的命沒有了,他的戊戌變法也沒了,雲芳從聽到譚嗣同死訊的那一天起,心氣也就沒有了。
再後來,上一任族長花費重金把他從西安大獄裡撈出來之後不久,他就染上大煙。
好在,他的學識底子還是牢固的,五年後,考中了甲辰科三甲最後一名同進士。
原本,他可以去當丹陽縣縣令的,他沒有去,而是回到了自己的故鄉狼刨水堡子,成了雲氏新一任的族長。
幾十年下來,這個主義,那個思想的橫行中華大地,他統統的充耳不聞,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壯大族群,教育自己的娃娃們上,也把自己慢慢的熬成了老族長。
也就是在這幾十年裡,雲氏從一個當地的中等家族,成了西北地為數不多的地方豪強。
老族長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發自內心的疼愛自家族裡的娃娃們。
在弄清楚民主是啥意思之後,覺得問題不大,可以給娃娃們民主。
了不起讓他們民主之後,再讓人數更多的大人們否決就是,反正民主給他們了,他們也試驗了,再不聽話,就要上家法了。
不聽話的打一頓也就成乖娃娃咧,幾個跳彈的凶的打兩頓也就是了。
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乖娃娃,根子上壞不到哪裡去。
救國是那麼好救的?
那是要拿人命往裡麵填的,還都是這群傻娃娃的命。
這些年老族長見多了這個主義,那個主張的,說的全他娘的是屁話,一個個拿傻娃娃的命去救國,結果把國家救的越來越窮,倒是把自己弄得妻妾子孫滿堂的,沒一個好的。
娃娃們這是被騙了,堡子外邊全是騙子!!!
可是呢,堡子外邊主義橫行,好幾個主義他聽了都覺得很有蠱惑性,就不要說那些熱血過頭的娃娃們了。
弄清楚這個道理的老族長覺得自家的娃娃在外邊很危險,應該全部聚攏到自己身邊來,西北地足夠大,敵人足夠多,足夠家裡的娃娃們建功立業的。
一道道電報從蘭州發到西安,北平,發到上海,發到每一個在外求學的雲氏子孫手裡,希望他們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立刻趕回來。
理由很簡單,他病的快要死了,要再看娃娃們最後一眼。
都是孝順的好娃娃,就算在外邊被騙的再凶,聽到自己的死訊也一定會回來的,這一點,老族長很肯定。
在等孩子們回來的功夫,老族長四處奔忙,到處尋找好女子給娃娃們說媳婦,等這些小王八蛋回來之後,趁機把親事給成了,再給關上一年兩載的,等小娃娃落地了。
看這些小王八羔子再說什麼民主,救國,救你娘的國,先把老婆娃娃喂飽再說這些狂話。
至於什麼沒名堂的愛情,老族長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瞅著這些跑回來奔喪的傻娃娃一個個吱哩哇啦被架進新房,老族長就得意的不成,一口氣抽了兩個煙泡,飄飄欲仙。
來年,族裡就會多幾十個小娃娃,十五年後,族裡就會多一群壯勞力,到時候把狼跑水附近的地全給他占了。
就在老族長得意的安排這些生不如死的乖娃娃進入族裡各項產業開始乾活賺錢的時候,打東邊來了一支隊伍,聽說叫什麼赤匪,很厲害,打的官府哇哇叫。
官府給了一顆人頭五個銀洋的賞格,老族長覺得很有搞頭,他聽官府說這支隊伍已經逃竄了好幾萬裡不說,早就彈儘糧絕了。
自家的娃娃們跟彆人家的蠢蛋不一樣,講武堂出身的就有好幾個,彆人家就幾枝破爛火銃,自家可是有娃娃們新買回來的洋槍,洋炮,哦,還有七八挺機槍,聽娃娃們說,有這東西,馬賊來多少死多少。
東西是好東西,再加上兵荒馬亂的,娃們買回來也沒啥錯,就是太貴了,花了足足五萬個銀洋,這可是族裡五年的收益。
正好赤匪來了,弄死一些,多少還能回點老本。
眼看著兩百個精精神神的好娃娃背著槍,抬著炮,牽著馬走了……老族長又得意的點了兩個煙泡。
很可惜,老族長期盼的利潤,直到死,他都沒有看到,同樣的,也沒有看到他的乖娃娃們回來。
因為,他的乖娃娃也變成了赤匪,還是赤匪中最厲害的,一路上奪關斬將,殺的馬老三抱頭鼠竄。
自從聽說自家的乖娃娃成了赤匪,老族長吐了很多的血,身體很快就垮了,臨死前,他還在擔心自己被赤匪哄走的乖娃娃們。
而狼刨水堡子也因為這件事成了官府針對的對象,加上最能打的都走了,很快就成了人人欺負的對象,就連雄偉的堡子牆也被人家削去了兩米。
後來的狼跑水村的雲姓村長等到那些娃娃回歸。
不過,他們等到的是一百三十七個木頭匣匣,有的匣匣裡裝著一套破衣裳,有的裡麵裝著破本子,破鋼筆,有的裡麵還裝著婆娘臨走時送的肚兜,肚兜上有很多洞,沾染了很多的血。
再後來,新的國家成立了。
雲家當官的子弟就多了,聽說有一些還在京城當官,可是,昔日繁華的狼跑水村卻日益的破敗,高聳的堡子牆被戈壁上的風逐層剝離,最終在一場暴雨過後,西邊的牆壁轟然倒塌。
從此,堡子牆壁再也不能為留在這裡的雲姓人遮風避雨了。
堡子牆壁倒塌了,就有很多雲姓人遷徙去了外地,尤其以那些當官的家眷們走的最快,最早。
百年的堡子也就慢慢的變得破敗,無人理睬,畢竟,這裡原本就荒原,對野獸來說是天堂,對人來說是桎梏。
好在這裡墳塋眾多,每年清明時分還是有很多人回來祭奠,隻是,隨著祭奠者的歲數逐年變老,過不了多久,或許就沒有人來了,這裡也將回歸到原始,狼群或許會重新成為這裡的主宰。
又過了很多年,狼跑水村慢慢的通了電,通了黃河水,還有一條平坦寬闊的柏油路從狼跑水村邊上經過,給這座破敗的荒村帶來了一些生機。
最早的土坯房,早就不見了蹤影,被一個財力雄厚的雲姓富商給改建成了一個花園一樣的地方,隻是陵園旁邊的幾座瓦房他沒有動。
村子邊淩亂的墳塋也被重新安置,一座高大的紀念碑上說的清清楚楚,這裡變成了烈士陵園,是陵,不再是墳。
村子裡通了網絡,添加了太陽能路燈,一到晚上就亮堂堂的,就是沒啥人。
此時,時光已經來到了2024年農曆六月二十七日。
宜:嫁娶,祭祀,祈福,齋醮,破土,安葬,以及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