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炅回到中軍帳中,小手合十,向著來路上村莊的方向小聲祈禱:
“朕給你們報仇了,請你們安息。大明皇帝永遠都會守護這片土地,沒有人可以隨意把屠刀揮向朕的子民。”
跟在他身後入帳的王坤、方正化等人和文武大臣集體呆立,心情複雜,小皇帝的身影瞬間長大。
朱慈炅簡短告慰亡魂後就轉身,“走,去傷兵營。朕要去看看朕的勇士。”
徐光啟大驚變色,額頭棉布滑落。“陛下,血汙之地——”
“朕不見血汙,唯見血勇。”朱慈炅腳步都不停留,眾文武宦官紛紛避道。
袁可立袍袖一振轟然跪倒,擋住去路。
“陛下尚且年幼,要提防病氣入體啊。”
朱慈炅微微一笑,“天命在朕,自有龍氣護體,諸邪避讓。”
袁可立嘴角抽搐,“將士見駕惶恐,恐驚聖駕。”
朱慈炅盯著袁可立的頭頂發髻,在默默盤算自己拔劍砍掉這個花白發髻,袁可立是個什麼模樣,但還是忍住了。
“朕心如鐵,將士自然如山,朕若卻步,將士才會惶恐。朕為元首,視將士如手足,誰能驚誰?袁卿,退下吧。”
袁可立搖搖頭,“自古天子不履穢地,陛下此舉不合製。”
朱慈炅微閉雙眼,悠悠童聲似是吟唱。
“至正二十三年,太祖親至鄱陽傷兵之舟,解所服紅袍與重傷者。至正二十六年,孝慈高皇後親率宮人煮藥,夜馳二十裡送入軍營。”
音調陡然迅疾升高。“圓顆粒,你的製是誰家的製?滾開!”
袁可立神色大變,三歲小皇帝能記住這個?他抬頭看著朱慈炅,眼神有些迷茫、倉皇,嘴唇喏喏,卻久久無語。
這時,王坤猶猶豫豫的開口,“皇上,我們已經煮好了綠豆湯解暑,皇上要不喝一點再去,不然一會涼了。奴婢也好為皇上安全作些準備。”
朱慈炅微微錯愕,王坤也是朕的絆腳石了?但稍微想了下,也理解王坤了,雖然還是有點不開心,卻點頭了。
“好。”轉頭回到禦座,隨侍太監趕緊送上綠豆湯,擺在案前,但朱慈炅繃著小臉,隻是看著,一言不發。
王坤擦了擦汗水,迅速出帳安排。小皇爺越來越不好侍候了,說句話都差點被嚇死。
傷兵營裡一片混亂。
從天津一路抽調的軍醫、獸醫、巫醫、土醫、亂醫都被編入了後勤營的醫療隊,隻要你不怕血,敢動手,就是個好醫生。
但不到一百人的醫療隊還是負荷嚴重超載,開始還好,後來人越來越多,完全忙不過來了。
輕傷者還好,自己領藥,同袍幫忙包紮。傷藥基本是不缺的,皇帝決定北返後,沿途就已經強製收集藥材,還有天啟車騎士奉命送來的福德成藥。
但這群醫官的手段實在駭人,甚至有猛男害怕醫官手段,咬牙自己將身上羽箭拔出,草草上藥,躺在一邊,輕傷變中傷。
這群醫官在張介賓和傅山的領導下,使用的是非常先進的動刀子手術,快刀往肉裡一割,才將箭頭取出。
這也就罷了,然後還要用浸過烈酒的布棍或者棉棍往傷口裡掏爛肉,再拿針線血淋淋的縫合傷口,縫合了才擦乾血跡,上藥包紮,問題是,他們擦血的棉布也是泡了烈酒的。
被他們這麼一搞,傷兵營裡慘叫聲此起彼伏,堪比大型屠宰場。那煮蒸刀針的熱氣氤氳,也很像屠宰場裡燒水去毛。很多傷者嚇得都不敢進營。
這群完全沒有行醫資格的莽漢隻受過草草培訓,為了免去傷者痛苦,還會拿木棒將人敲暈,為了方便他們動人,還會叫人將傷兵死死按住。
光是看著那針線在肉上穿來穿去都瘮人得很,更彆說去親身體驗了。
因為人手不足,後來有膽子大的護壯士,看了幾次就直接化身醫官,上手了。
他們經曆的慘況直到聽說皇帝要來才有所好轉。
不過,還沒有治療的,缺胳膊少腿的,傷勢難看的都被快速抬走,移到彆帳,要到這裡聽不到聲音的地方繼續受折磨。
留在營裡的,基本都是被折磨過的,包紮好了的,氣色不錯的,絕對不能讓人當著皇帝麵死去不是。
宮裡的公公們還非常貼心的幫他們洗臉,換衣服,連地麵的血跡都用水衝了三遍,營裡甚至還有冰塊降溫。
衛所兵兩個帳,鎮嶽衛兩個帳,那些隻有輕傷,甚至都不需治療的人也被當官的趕去了火速搭建的兩個新帳躺好。
大總管倪元璐還為他們抬來了幾大桶綠豆湯,傷兵營幾乎在很短的時間就變成了鳥語花香,幸福值爆棚。
幸運留營的人完全是懵的,尤其是衛所兵,難以置信的捏著身上的新戰襖。這個看過小皇帝後會不會收回去?不管,先弄點血在上麵,到時侯你們惡心不想收了。
皇帝的意誌不可阻擋,朱慈炅最終還是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傷兵。
環境不錯,沒有血汙,可以避免交叉感染,景嶽先生還是理解了朕說的東西的。不過,地上太濕了,不要灑水降溫好不好,不是能製冰了嗎?
沒有床,直接躺地上多少不好,編點草席吧。
“不用起身,全部躺好,朕不要虛禮。”
小皇帝和一堆大官公公終於來了,傷兵們就想要起身磕頭,但朱慈炅直接揮手出聲阻止了他們。
朱慈炅直接在旁邊一個壯漢身邊蹲下,拉起他的大手。“看你眼熟,哪個營的?”
壯漢身中五箭,但鎮嶽衛有甲,受創都不深,本來沒事,卻差點給醫官送走。被小皇帝拉著手,全身都在哆嗦。
“陛下,我是牛大壯。哱拜謀反時,家父戰死寧夏,我是孤兒就成了羽林衛世兵。後來是陛下的太子護衛親軍,陛下登基後,我沒有進皇驍衛,成了鎮嶽衛的了。”
牛大壯稍微有點臉紅,太子護衛親軍的好兵都進了皇驍衛,他是被淘汰的。
難怪眼熟,真自己人啊。不過這壯漢接近四十歲了吧,怎麼還在鎮嶽衛?看來自己所謂三十退役的政策,具體執行還是可以變通的。
朱慈炅沒有計較,反而露出微笑,“傷得怎麼樣?”
“陛下,你放心,沒事。真出事,也不怕。我比家父厲害,我有三個兒子。我問過李公公了,咱們鎮嶽衛算募兵,世職還在的,老大可以繼承羽林衛的位置。老二將來可以來皇驍衛,我跟我們把總說好了的。老三比較能跑,將來有機會進昭武衛的。”
這思路很清晰嘛,看著身上纏了一大圈都是傷,精神頭還不錯。怎麼,在你眼裡,朕的昭武衛就隻是能跑?就你這見識,難怪你這資曆還是小兵,而且還是違規留下的小兵。話還多,一不小心就暴露年齡了。
“好,好好養傷。孩子還是要讀書的,將來都有機會。”朱慈炅放開他,溫言鼓勵,起身向裡麵走去,身後眾將開始有些緊張了。
朱慈炅在一個斷手士兵麵前停步,士兵臉色蒼白,有些不知所措,想坐起來,朱慈炅蹲下輕輕按住了他。
“景嶽先生,這種傷多嗎?能不能救活?”
“送過來隻要沒有失血太多,能止住血,一般都沒有問題。”張介賓趕緊從一大幫皇帝隨從隊伍的中列擠到皇帝身後。
“要多想想止血方法,你們要儘全力救治,後續營養也要跟上。”朱慈炅神情凝重的叮囑,又對傷兵露出微笑。“有沒有什麼想對朕說的?”
“我……我捅了兩個韃子,能拿到一個人頭的銀子不?”斷手傷兵很緊張。
朱慈炅錯愕了一下,捅兩個隻要一個的獎勵?
朱慈炅瞬間想通了什麼,站起身來。
“新六衛不以人頭記功,但此次大勝,你們鎮嶽衛的集體功勞不小,獎勵不會少,傷兵還會另有補貼。”
看著傷兵越來越沮喪的麵孔,朱慈炅突然又覺得自己廢除人頭記功好像又有點不合時宜。他馬上補充道:
“你不用擔心自己,新六衛退役兵安置處會對你們因傷退役人員有安置的,你應該聽說過他們安置超齡老兵,你們應該會比他們更好。”
傷兵當然知道老兵不願種田的都去了皇店,眼前一亮,但又頹喪的看了眼自己的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