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官員回座,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凝重。
劉一燝捧著茶杯,卻並不喝茶,指節在左右手上互動。
黃立極不斷調整鼻梁上的“靉靆”,一會摸著水晶,一會摸著束帶。
……
朱慈炅嘴唇有些乾澀,不是犯錯誤小孩的慌張不安,而是時代理念鴻溝的巨大孤獨。
剛剛群臣下跪和早晨太後哭泣的影像在他的雙眼中交彙迷離,如同午後的陽光灑進天工院,穿透他頭上紗帽,在地麵投下的搖曳光斑。
朱慈炅用一種念經般的童聲開口,打破天工院的沉默。
“皇明火德,水火宜相濟,水事當為皇明重事。朕言或有不周,但承繼太祖拯民於水火之誌,所效不過禹王故事,變通疏堵,以水德續天命。朕嘗學‘理一分殊’,水利萬物而不爭之殊,可否為國計生民而遺德之理?”
劉一燝眼前一亮,好家夥,皇帝牛逼。五德說,太祖誌,理學論,你們怎麼辯?小皇帝已經承認不周了。
黃立極率先響應,“陛下聖明。水事確為重事,國計理當生民。”
張瑞圖驚訝的看著小皇帝,嘴唇蠕動,半天沒開口。
來宗道也出麵捧場:“確實,水宜利而非害,這也是此次內閣聯合戶工二部會議的主旨。”
孫承宗決定不計較皇帝失言了,開口道:“我看都議得差不多了,戶部計算下諸策所用吧。”
朱慈炅合上文書,扔掉炭筆,開口道:“朕還想補充幾點。
河防柳林靠潘司空遺德,整體還是不錯的。但江防林據報破壞嚴重,內閣有沒有補植計劃。會典明令,沿江河州縣,每春發民,給柳種。現在成擺設了嗎?
朕讓抄錄的曆代治水方略,你們都沒看嗎?川中大雨,沿江以下則必有汛情,諸卿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等到下麵州縣上報,人都死完了。還防啥?用啥防?”
朱慈炅看著一幫老頭,漸漸熱起來的天氣總容易讓人無名火起。
“內閣有沒有一套統籌規劃,充分動員百姓的預警?”
劉一燝應答,“陛下,黃河有河標營,運河有沿河41衛,淮揚汛期還有班軍輪戍,沿江有裡甲堤夫。我大明有世代埽工,三色汛備,防汛之重已為曆代之最。”
朱慈炅一時竟然無語了,是的,我大明治水遠邁唐宋,曆史最佳。
可惜,都是太祖成祖時期的製度了。在萬曆年“潘河神”嘎了之後就嚴重走樣的,隻剩文書,這是欺負皇帝不懂行呢。
朱慈炅目光斜瞟劉一燝,“好,好一個曆代之最。給朕數據:湖廣備汛柳枝、麻繩、樁木沿江各縣各有多少?南直又是多少?還有江西浙江。”
劉一燝有些呆滯,黃立極又開始推他的“靉靆”,郭允厚猛喝已經快空了的茶杯,薛鳳翔低頭擦汗……
張九德看了看諸大佬,開口甩鍋,“工部近年河防撥款均有不足,所以地方確實汛料缺失嚴重。”
孫居相不乾了,“夏稅還沒完全收上來,就已經支出完了,陛下又說減賦。戶部沒錢!”
朱慈炅感覺頭痛症又犯了,往後靠在禦座上,以手扶額,有氣無力的道:“兵部弊案抄家,預估有400萬兩以上,其中現銀近兩百萬。”
大會議室內所有人齊齊把目光投向小皇帝,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孫承宗幾乎要跳起來了,好不容易才抓住會議桌,穩定情緒坐好。
“陛下說的是真的?”黃立極屁股已經離開座位,但依然用坐著的姿態腦袋斜靠近小皇帝,一隻手攀住禦座,難以想象他這個高難度的扭身姿態是怎麼做到沒有摔倒的。
王坤看到小皇帝閉眼,連忙將雙手搓熱,站到小皇帝身後,按壓小皇帝的腦袋。沒見過這一幕的眾人狂喜中又帶上了疑惑。
張瑞圖眼中不經意的放光,果然,早慧不壽。
朱慈炅很快好轉,抬手止住王坤,準備說話。
郭允厚已經舔著老臉,“陛下——”
我的老天,這是天降橫財啊,天佑大明。
孫承宗也緩過來了,狠狠開口,“崔呈秀就該剝皮。”
這消息一出,全大明再沒有人覺得小皇帝殘酷了,反而覺得不夠。
他喵的,天啟七年大明太倉的收入才勉強400萬,這幫混蛋竟然貪了整整一年的大明財政,簡直駭人聽聞。
朱慈炅理解這幫老家夥的激動。
他心道,這才哪到哪呢,“八大蝗商”才是大明真正的回血包。
不過這幫家夥的銀冬瓜藏得太深,資產太分散,狡兔無數窟,真要現在動手,估計二十分之一都得不到,還需要戒急用忍。
這幫人才是低調搞錢的榜樣,哪像崔呈秀這麼囂張,雖然他也有隱藏,但錦衣衛按圖索驥,一查一個準。
比如,他存在晉商茶館裡的三十萬,聽到他被剝皮,錦衣衛東廠督察院一起上門,人家二話不說就把他賣得乾乾淨淨,還附送辦案人員茶水。
衛時忠這個白癡,連一百兩茶水錢都收上來,下麵辦事的人嘴上不說,心裡不得罵娘。年青人一身正氣是好,但水至清則無魚啊,你道錦衣衛的人為啥都願意跟駱養性出去。
唉,小孩子不成熟,還得慢慢培養。
“朕有意在工部下專門組建一個防洪司,抽調衛所組建汛兵專司防汛,全國一盤棋,層層下設分支,江防河防運防一起管理。負責預警動員,水土保持,強化堤壩,河道疏浚。無災防災,有災急救。朕看你們怎麼有四個侍郎?那就分一個侍郎專門負責好了。”
朱慈炅終於還是注意到工部侍郎的異常了,他就認識劉廷元和李一藻,剩下兩個都沒人給他介紹下。
薛鳳翔連連點頭,皇帝現在是大款,你說啥就是啥。“臣遵——”
“陛下,三思啊。”
劉一燝皺著眉頭,顯然有不同意見。錦衣衛東廠天天來天工院彙報,崔呈秀案十分誇張,老劉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
劉一燝不懼小皇帝投來的目光,坦然回望。
“工部已有都水清吏司還有河道總督,各省有按察司水利僉事,各府縣有管河同知、管河縣丞,相關衛所還有河兵堤軍,各地也有士紳輔助。我大明其實有完備的防汛治水機構,陛下設立新機構,這些現有機構怎麼辦?臣擔心,新司未立,舊司已廢。而且,汛兵專防,恐怕各地鄉紳就不管了,一但有警到時會要人沒人,要糧沒糧,治水防汛隻會一片混亂。”
這一下,眾人回神,紛紛讚同劉一燝的意見。
朱慈炅很謙虛的聽了半天,終於悟出了症結所在——大明,皇權不下鄉。
由工部直屬的機構一路下設到汛兵,開支巨大不說,也嚴重侵犯了當地士紳的利益,將帶來嚴重的後果。
大明中央不能一手包辦,財政上不現實,實際上這種包辦行動也必然失敗。
朱慈炅有些發懵,他覺得自己的遠見卓識受到了巨大的打擊,這比群臣下跪和太後灑淚還嚴重。後者是他要麵對的阻力,而這,則表明他的挽明計劃水土不服,前路已斷。
朱慈炅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後殿的,望著親手書寫的“日月重光”,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了,晴空萬裡突然烏雲密布。狂風拍打著窗欞,急雨如瀑,落在天工院,落在大明皇宮,落在京師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