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幫爺爺掖了掖被角,看著他呼吸漸漸平穩,眼底的疲憊像潮水般漫上來。她俯身在爺爺耳邊輕語:“爺爺,您剛醒,身子還虛,再睡會兒吧。”
爺爺眼皮顫了顫,像是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虛弱地眨了眨眼,慢慢閉上了眼睛。監護儀上的曲線變得平緩,病房裡隻剩下儀器規律的滴答聲,林依坐在床邊,握著爺爺微涼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他手背上的針孔,心裡又酸又軟。
守到深夜,護工來換班,林依才悄悄退出來,在走廊儘頭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媽,爺爺睡了,情況挺好的。”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聲音帶著點剛卸下重負的沙啞。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媽媽低低的歎息:“那就好,那就好……你也彆熬壞了身子。”
林依吸了吸鼻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媽,我跟楊屹澤……要離婚了。”
電話那頭的呼吸明顯頓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媽媽的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無奈:“……你們倆啊……”她沒再多問緣由,隻是輕輕說了句,“回來吧,回家住段時間,媽給你做你愛吃的排骨藕湯。”
林依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眼眶突然就熱了。媽媽的語氣裡沒有指責,隻有藏不住的心疼,像溫水漫過乾涸的河床,熨帖得讓她想掉眼淚。這三年,她被抑鬱症纏得像隻困獸,躲在郊區彆墅裡自我封閉,連回娘家都成了奢侈——怕爸媽看出她的不對勁,怕他們為自己擔心,結果反而讓他們懸了三年的心。
掛了電話,林依沒再回彆墅,直接打車去了爸媽家。
鑰匙插進鎖孔時,她的手頓了頓。這扇門她太熟悉了,卻又陌生得讓人心慌——上一次踏進來,好像還是兩年前的春節,匆匆來匆匆走,連頓飯都沒好好吃。
推開門,客廳隻留了盞昏黃的小夜燈,奶奶房間的門緊閉著,想來早就睡了。鞋櫃上放著爸爸的出租車鑰匙,旁邊壓著張紙條,是爸爸歪歪扭扭的字跡:“湯在保溫桶裡,記得熱了喝。”
林依捏著紙條,指尖有些發顫。爸爸大概是跑夜班去了,這個點還沒回來。
她放輕腳步走進自己的房間,推開門的瞬間,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是舊書和陽光混合的味道。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書桌上的課本碼得整整齊齊,顯然是媽媽常來打掃,連窗台的綠蘿都澆得水靈,葉片上還掛著水珠。書桌上那盞高中時的台燈還在,塑料燈罩邊緣磕掉了一小塊漆,露出裡麵的米白色底色,是她當年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
她泄了力似的坐在書桌前的木椅上,椅麵有點硌人,卻比彆墅裡昂貴的沙發更讓她安心。目光掃過桌麵,突然定住了——桌角放著本熟悉的畫冊,天藍色的封麵上,畫著隻歪歪扭扭的小熊,是她小時候用蠟筆塗的。
這是她的第一本畫冊,裡麵夾著她小學時的塗鴉、初中的素描,還有大學時設計的第一套童裝手稿。她以為早就丟了,沒想到媽媽一直替她收著,還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
林依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封麵,那點粗糙的質感像根線,猛地拽回了許多被遺忘的碎片——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抑鬱症是什麼,隻知道握著畫筆時,整個世界都亮堂堂的。
林依指尖在畫冊封麵頓了頓,指腹碾過那隻粉色耳朵的小熊,才輕輕掀開封麵。畫紙邊緣有些發脆,翻動時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風吹過乾枯的樹葉。
第一頁是張鉛筆素描,畫的是輛黑紅相間的山地車。車把上掛著枚藍色掛墜,邊緣磨得發白,後輪擋泥板上有道淺淺的劃痕——是楊屹澤初中時騎的那輛。她記得那天在車棚撞翻它時,掛墜晃得厲害,他扶車時指尖劃過擋泥板的劃痕,骨節分明的手在陽光下泛著冷白。畫裡的單車停在老槐樹下,樹影落在車座上,鉛筆線條輕得像羽毛,卻把車把歪歪扭扭的弧度、車鈴上沾著的點鏽跡都描得清清楚楚。林依的指尖落在畫裡的掛墜上,忽然想起那天他說“沒事兒”時,聲音裡藏著的點不耐煩,還有夕陽落在他睫毛上的金邊。
往後翻,是盒水果硬糖。粉白相間的盒子斜放在課桌上,糖紙從盒縫裡露出一角,畫得像真的能聞到甜味。她記得那是他第一次送她東西,晨光透過窗欞,在糖盒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遞過來時,指尖擦過她的掌心,帶著點薄荷味的涼。
再往後翻時,畫紙上那個衝在跑道上的身影,像塊投入湖麵的石子,瞬間在林依心裡漾開圈漣漪。思緒跟著筆尖的痕跡往回倒,倒回初一那年的秋季運動會。
那天的太陽烈得晃眼,十月初的秋老虎把操場烤得發燙,空氣裡飄著曬熱的塑膠跑道味。入場式要排方隊,林依站在隊伍裡,後腦勺的高馬尾隨著腳步一甩一甩,發尾掃過脖頸,有點癢。忽然聽見身旁傳來一聲清冽的“稍息”,她猛地繃緊脊背——是楊屹澤。
他是體育班長,站在方隊前排最右側,離她不過半步遠。藍白校服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結實的線條,喊口號時喉結輕輕滾動:“1——2——1!”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利落的勁,像敲在鼓點上,一下下撞在林依耳鼓上。
她偷偷往旁邊瞟,能看見他挺直的肩線,陽光落在他發頂,碎發被曬得發亮。喊到“立定”時,他轉頭整隊,側臉的弧度掃過她眼前,林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慌忙低下頭,盯著自己磨白的運動鞋尖,耳朵卻紅得發燙。原來站在他身旁聽他喊口號,連風裡都像摻了點甜。
運動會正式開始時,日頭更毒了。看台上的人都裹著長袖防曬外套,林依沒帶,隻能用手擋在額前,手背被曬得發燙,連呼吸都帶著股燥熱的悶。
廣播喇叭裡傳出體育老師洪亮的聲音,帶著點電流的雜音:“請報名男子1000米項目的同學,抓緊時間到檢錄處檢錄——”
林依正煩躁地眯著眼往跑道看,頭頂突然一暗。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蓋了下來,遮住了刺目的陽光。林依愣了愣,抬手掀開衣角,看見楊屹澤轉身往檢錄處走的背影。他脫了外套,裡麵隻剩件白色t恤,後背已經洇出點汗濕的痕跡。
“披著。”他頭也沒回,聲音混著風傳過來,有點含糊。
外套上還帶著他的味道——淡淡的薄荷皂香裡,裹著點若有似無的煙味,是她總在廁所旁老槐樹下聞到的那種。林依把外套往肩上攏了攏,布料上還留著他的體溫,燙得她鎖骨發顫。
發令槍響的瞬間,她幾乎是彈起來的。扒著看台的欄杆,使勁往前探身,眼睛死死盯著跑道上那個熟悉的身影。楊屹澤起跑不算快,落在中間位置,可他步頻穩得很,一圈過後慢慢往前超。跑到第三圈時,他的t恤已經濕透,貼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卻結實的輪廓。
“楊屹澤!加油!”林依攥著欄杆,喊得嗓子發緊。周圍的加油聲浪裡,她的聲音細得像蚊蚋,可看見他好像往這邊偏了偏頭,她突然就紅了眼眶,喊得更用力了,“快點!加油啊!”
最後一百米,他突然加速,像匹脫韁的馬,衝過終點線時,身體晃了晃才站穩。林依看著他扶著膝蓋大口喘氣,額前的碎發全被汗粘住,卻還是仰起頭往看台這邊望,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
那一刻,風好像不那麼熱了,她攥著欄杆的手心全是汗,心裡卻甜得像含了顆糖。原來喜歡一個人,連看他跑場步,都能讓人緊張到心跳快要炸開。
看台上的歡呼像潮水般湧起來,幾個女生舉著礦泉水瓶往跑道邊衝,聲音尖得像要劃破空氣:“楊屹澤!給你有水!”
林依扒著欄杆,看著他扶著膝蓋緩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那些遞到眼前的水,他一眼都沒看,擺擺手推開圍上來的人,徑直往看台這邊走。林依有回到了座位上,白色t恤濕得能擰出水,貼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卻倔強的輪廓,額前的碎發滴著汗,步子卻邁得又穩又張揚。
他一步兩級台階地竄上看台,在林依旁邊的空位重重坐下,“咚”的一聲,震得林依的椅子都晃了晃。他沒看她,先扯著領口往裡麵扇了扇風,喉結滾動著,發出粗重的喘息,像頭剛跑完長途的小獸。
周圍還有女生探頭探腦地想遞水,他眼皮都沒抬,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那些人便訕訕地縮了回去。
林依攥著衣角,心跳得像擂鼓,剛想把披在肩上的外套遞還給他,就聽見他開口。聲音啞得厲害,帶著跑完步的乾澀,卻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調調:“好學生,有水沒?”
他轉過頭,額角的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滑,滴在鎖骨窩裡,眼神亮得有些晃眼。林依愣了愣,慌忙去摸書包,掏出那個粉粉的保溫杯——是媽媽特意給她買的,上麵還印著隻小兔子。她把杯子往他麵前遞了過去,指尖發顫:“我、我隻有這個……”
楊屹澤瞥了眼那隻兔子,嘴角似乎勾了勾,沒說什麼,接過去就擰開蓋子。他沒把嘴湊上去,而是微微仰頭,舉起杯子往嘴裡倒,喉結用力滾動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杯。水流順著嘴角往下淌,打濕了脖頸,他也不在意,有幾滴沒來得及滲進去,便順著鎖骨的凹陷往下滑,停在那道淺淺的骨縫裡,亮晶晶的,像落了顆碎鑽。
他喉結又動了動,咽下最後一口水時,脖頸處的肌肉輕輕收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緊實,卻因那層薄汗和水流,憑空添了點說不出的野氣。
林依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從他淌水的嘴角,到滾動的喉結,再到鎖骨窩裡那點水光,一瞬不瞬。
“謝了。”他把杯子遞回來,裡麵還剩小半杯水。杯口沒沾到他的唇,卻好像還留著他的溫度,燙得林依指尖發麻。
他喝完水,又往後一仰,癱回椅子裡,腿伸得老長,占了大半條過道。陽光透過他汗濕的發,在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閉著眼喘氣,胸口起伏得厲害,卻沒再說話。
楊屹澤額前的碎發被汗粘成幾縷,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露出飽滿的發際線,睫毛上還沾著點水汽,被陽光照得像鍍了層金。他側著臉,下頜線的弧度在光線下格外清晰,剛才喝水時沒擦乾的水珠還掛在頸側,隨著他輕微的呼吸輕輕晃動。
林依坐在旁邊,手心裡全是汗。她不敢正大光明地看,隻能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瞟。看他抬手隨意地撥了下汗濕的頭發,露出的手腕線條利落又乾淨;看他微微張著嘴喘氣,胸口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白色t恤被汗浸得半透,隱約能看到少年單薄卻結實的輪廓。
心臟又開始不規矩地跳,像揣了隻亂撞的小鹿,咚、咚、咚地撞著肋骨,震得她耳膜發鳴。臉上慢慢泛起熱意,從臉頰一直燒到耳尖,連後頸都跟著發燙。她悄悄往旁邊挪了挪,想拉開點距離,可目光還是忍不住追著他的側臉跑——他隻是安靜地坐著,沒做任何特彆的事,可那份少年人的張揚、汗濕的野氣,還有剛才喝水時無意間流露的性感,像無數根細針,輕輕紮在她心上。
她攥緊了衣角,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子。心裡反複念叨著“隻是朋友”可那些念頭在看到他喉結又輕輕滾動了一下時,全碎成了泡沫。明明隻是並肩坐著,空氣裡卻像纏了層黏黏的糖絲,甜得讓她發慌,又怕被他發現這份藏不住的心思,隻能低著頭,假裝研究自己磨白的鞋尖,連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風從看台縫隙鑽進來,掀起她耳邊的碎發,也帶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皂香,混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林依的心跳又漏了一拍,突然不敢再動,怕這細微的聲響驚動了身邊的人,更怕自己藏在眼底的那點喜歡,會像此刻的陽光一樣,無所遁形。
彩蛋
楊屹澤原本窩在看台後排的陰影裡,兩條長腿隨意搭在前麵的椅背上,指尖轉著枚沒點燃的煙——純屬無聊。周圍的喧鬨像隔著層棉花,他眼皮半耷著,看似在發呆,餘光卻總往斜前方飄。
那裡坐著林依。
小姑娘紮著高馬尾,後腦勺的碎發被曬得發亮。她沒帶防曬外套,正用兩隻小手在額前搭成個小棚,指縫漏下的陽光在臉上晃來晃去,像隻慌慌張張的小鬆鼠。楊屹澤的視線在她那截細白的手腕上頓了頓,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
笨蛋,那麼點手,能遮住什麼?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被曬得皺起的鼻尖,還有偷偷往跑道這邊瞟時,亮晶晶的目光。
“請報名男子1000米項目的同學,抓緊時間到檢錄處檢錄——”
廣播喇叭的聲音剛落,楊屹澤幾乎是瞬間坐直了身子。動作快得沒帶半點猶豫,他拽下肩上的校服外套,起身時帶起一陣風,後排幾個湊在一起打牌的男生愣了愣:“澤哥,不打完這把?”
他沒回頭,徑直往林依的方向走。
走到她身後時,小姑娘還在專注地用手擋太陽,壓根沒察覺。楊屹澤站定,輕輕把外套往她頭上一披,動作放得極輕,像怕驚飛隻蝴蝶。布料落下的瞬間,他看見她肩頭幾不可查地顫了顫。
“披著。”他壓著聲線,故意讓語氣聽著隨意,可轉身時,嘴角卻忍不住揚了揚。
心裡暗笑一聲。
笨死了
往檢錄處走的路上,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步子邁得又穩又快,腦子裡卻莫名晃過剛才她被外套罩住的樣子——像隻被裹進棉花裡的小兔子。
發令槍響時,楊屹澤的節奏不算快。他本就沒什麼好勝心,1000米而已,跑完就行。第三圈過半,他甚至還在中間位置晃悠,聽著看台上稀稀拉拉的加油聲,覺得有點沒勁。
直到那道細得像蚊蚋,卻又格外清晰的聲音鑽進耳朵:“楊屹澤!加油!”
是林依。
他猛地偏過頭,隔著密密麻麻的人頭,居然真的看見,她扒著欄杆,馬尾辮隨著喊聲一甩一甩,外套的領口滑到肩頭,露出點白皙的脖頸。
“快點!加油啊!”
那聲音裡帶著點急,還有點不易察覺的顫,像顆糖豆砸進心裡,瞬間漾開甜。
楊屹澤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隨即,一股莫名的勁突然從腳底竄上來。他咬緊後槽牙,猛地加速,雙臂擺動的幅度陡然變大,趕超前麵人的時候,帶起一陣風。
最後一百米,他眼裡隻剩下終點線,還有看台上那個蹦蹦跳跳的身影。耳邊的風聲、歡呼聲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隻有那句“加油”在腦子裡反複響。
衝過終點線的瞬間,他扶著膝蓋大口喘氣,第一反應卻是抬頭往看台望。
果然,那抹身影還在。她好像被他突然的加速驚到了,手還扒在欄杆上,臉上帶著點傻乎乎的驚訝。
楊屹澤低低地笑了聲,喉結滾動著,把湧上喉嚨的熱氣咽下去。
傻樣,老子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