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屹澤在原地緩了片刻,胸腔裡翻湧的情緒稍稍平複,才輕手輕腳退出二樓主臥。下樓時腳步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樓上的人。到一樓客廳拿起手機,指尖觸到冰涼的屏幕,才發現自己手還在微顫。撥通陳帥的電話,那邊立刻傳來嘈雜的酒氣和喧鬨,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緊繃:“幫我找個婦科醫生,現在就送到郊區那棟彆墅。”
陳帥已經喝得醉醺醺,舌頭都有些打卷:“大半夜的……出什麼事了?”
“彆多問,讓他儘快來。”楊屹澤的語氣透著不容置疑的急切,掛了電話轉身回房時,腳步比剛才沉了幾分,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沉甸甸的。
推開主臥房門的瞬間,昏黃的床頭燈溫柔地勾勒出床上蜷縮的身影——林依整個人陷在柔軟的被褥裡,長發淩亂地鋪在枕頭上,幾縷汗濕的發絲黏在臉頰,臉色白得像宣紙,連唇瓣都失了血色。原本總帶著點靈氣的眉眼此刻緊緊擰成一團,額角沁著細密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濡濕了枕巾。她的呼吸帶著壓抑的抽痛,偶爾從喉嚨裡溢出細碎的痛呼,輕得像羽毛,卻一下下紮在他心上,疼得他呼吸都發緊。
他站在原地,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悶得發疼。剛才爭執時的暴怒,此刻在林依痛苦的呻吟聲裡,全都變成了尖銳的諷刺。他怎麼會那樣衝動?像頭失控的野獸,隻顧著發泄自己的猜忌,卻沒看見她泛紅的眼眶裡強忍著的淚,沒看見她挺直脊背時藏著的委屈。一股混雜著擔憂、後悔和懊惱的情緒猛地衝上頭頂,他甚至想抬手給自己一拳——剛才那個混蛋,真的是自己嗎?怎麼能把心尖上的寶貝傷成這樣?
視線落在她緊蹙的眉頭和眼角未乾的淚痕上,那點自我厭棄突然化作密密麻麻的心疼。他放輕腳步走過去,膝蓋在地毯上壓出輕微的聲響,緩緩蹲在床邊,仰視著床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人。
床上的人似乎被驚動了,痛呼聲頓了一下,睫毛像受驚的蝶翼顫了顫,卻沒睜開眼,隻是無意識地往被褥裡縮了縮,像隻受了傷的小貓,連防備都帶著讓人心碎的脆弱。楊屹澤的動作更輕了,伸出手,指尖在觸碰到她汗濕的額發時頓了頓,才小心翼翼地拂開黏在臉頰上的發絲,掌心貼著她微涼的皮膚,輕輕摩挲著,想用這點溫度暖一暖她。
目光滑到她眼角那點晶瑩的淚漬上,不知是疼出來的,還是剛才被他氣的。他喉結滾了滾,俯下身,溫熱的呼吸輕輕掃過她的臉頰,然後用薄唇極輕極輕地湊過去,將那滴殘存的淚吻掉。鹹澀的味道漫過舌尖,像一道無聲的懲罰,讓他心臟又酸又脹,疼得厲害。
“對不起……”他幾乎是用氣音說的,聲音啞得厲害,“等醫生來了就好了,忍一忍。”
林依沒醒,隻是在他說話時,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絲,呼吸卻依舊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便保持著蹲跪的姿勢,手一直停在她的發間,指尖的溫度一點點熨帖著她的微涼,像是想用這點微不足道的溫柔,去彌補剛才犯下的錯。
而此刻,睡夢中的林依正跌進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段被抑鬱症裹挾的日子,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泥潭,黑色的泥漿纏上腳踝,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全身的力氣,仿佛隨時會被拖入深淵。遠處有個模糊的身影,是楊屹澤,她拚命想追上去,喉嚨裡卻像堵著團棉絮,發不出一點聲音。他越走越遠,背影冷得像塊冰,無論她怎麼伸手,怎麼在心裡哭喊,都碰不到一片衣角。
“彆丟下我……”她在夢裡喃喃出聲,聲音細若蚊蚋,裹著瀕臨崩潰的恐慌。
黑暗裡突然伸出無數隻手,死死攥住她的腳踝,將她往泥潭深處拖。她掙紮著,卻發現四肢重得像灌了鉛,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那種無力感熟悉又可怕,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她牢牢困住,連呼吸都帶著窒息的疼。她明知是夢,卻怎麼也掙不脫,隻能眼睜睜看著楊屹澤的身影徹底融進黑暗儘頭,然後任由絕望一寸寸漫上來,將自己徹底吞沒。
床邊的楊屹澤捕捉到她無意識的囈語,心猛地一揪,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剜了一下。他俯得更低了些,看見她睫毛輕顫,眼角又沁出細弱的淚,順著鬢角滑進發絲裡,暈開一小片濕痕。
他伸出拇指,輕輕擦去那點濕意,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麼。“我在。”他低聲說,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不丟下你。”
隻是睡夢中的林依,聽不見。
急促的門鈴聲驟然響起,像根繃緊的弦被猛地撥動,瞬間打斷了楊屹澤落在林依臉上的目光。他心頭一緊,下樓開門,門外的醫生拎著醫藥箱,跟著他快步上了二樓。
臥室裡光線昏沉,林依躺在床上,眉頭始終沒有舒展,纖細的肩膀時不時微微瑟縮,像是在夢裡仍受著什麼煎熬。醫生放下箱子,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轉頭問楊屹澤:“哪裡不舒服?”
楊屹澤喉結動了動,耳尖泛起熱意,一隻手尷尬地撓著後腦勺,聲音低得像蚊子哼:“下、下腹……”
醫生點點頭,從箱子裡取出無菌手套,慢條斯理地戴上,隨即伸手就要去掀林依身上的薄被。“我看看情況。”
“你要乾什麼?!”楊屹澤猛地攥住醫生的手腕,聲音裡帶著失控的慌張,眼底甚至躥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怒火。他胸口起伏著,像是被觸碰了逆鱗的獸,渾身都透著戒備,那是他護在心底的人,怎麼能讓旁人這樣隨意觸碰。
醫生被他這反應弄得愣了一下,隨即看著楊屹澤緊繃的側臉,再看看床上蜷縮的林依,忽然了然地挑了挑眉。也是,大半夜把他這個婦產科醫生從市區叫到這郊區,給的診金還格外豐厚,原來是這麼回事。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摘下手套扔進垃圾桶,從醫藥箱底層翻出一管軟管藥膏,放在床頭櫃上。
“塗這個,能緩解些。”醫生語氣平淡了許多,“剛才簡單看了看,她身子太虛了,跟紙糊的似的。現在睡得沉,估計也跟體虛脫力有關。”他頓了頓,補充道,“回頭多給她燉點滋補的湯,慢慢養著吧。”
楊屹澤沒應聲,隻是盯著那管藥膏,指尖泛白,心裡像壓著塊石頭。
醫生也不在意,收拾好東西便離開了。門“哢嗒”一聲合上,臥室裡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林依壓抑的呼吸聲。
楊屹澤這才湊到床邊,借著月光看清了她的臉——額頭上、鬢角邊,全是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滑,濡濕了枕巾。那汗珠滾燙,像燒紅的針,一下下紮在他心上。他伸手碰了碰她的額頭,掌心瞬間被濕熱包裹,心疼得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住,連呼吸都帶著疼。
他沒敢再耽擱,轉身去浴室端了盆熱水,擰乾毛巾,動作輕柔地幫她擦去臉上的汗。一遍又一遍,毛巾涼了就換熱水,盆裡的水換了一次又一次。窗外的月光漸漸淡了,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他眼底已布滿紅血絲,卻毫無睡意,隻是坐在床邊,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仿佛這樣就能替她分擔些痛苦。
楊屹澤擰開藥瓶,指尖沾了點微涼的藥膏,動作輕柔地往林依下小腹抹開。藥膏觸到皮膚的瞬間,林依悶哼了一聲,隨即又放鬆下來——那點清涼正慢慢驅散著隱痛。
“還疼得厲害嗎?”楊屹澤的聲音放得很低,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睡夢中的林依搖搖頭,往他身邊蹭了蹭,鼻尖蹭過他的衣角,聞到一絲陌生的香水味,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卻沒力氣躲開。藥膏很快吸收了,楊屹澤抽了張紙巾擦乾淨手,剛想挪開,就被林依拽住了衣角。
“彆走。”她聲音軟軟的,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進他心裡。
結婚三年,楊屹澤的記憶裡,關於林依的片段幾乎都裹著尖銳的棱角。大多是越洋電話裡她拔高的聲調,或是被信號扭曲的歇斯底裡,問他“到底還要待多久”“是不是早忘了家裡還有個人”。此刻她攥著他衣角,那句軟軟的“彆走”撞進耳朵裡,竟讓他指尖發麻——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溫順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記憶猛地翻湧上來。剛結婚時,他在國外項目組剛站穩腳跟,視頻裡的林依總愛托著下巴,眼睛亮晶晶地衝他撒嬌:“下周我生日,你能不能申請兩天假呀?就想跟你視頻吃塊蛋糕。”他說項目忙走不開,她會噘著嘴哼一聲,卻又很快笑起來:“那你要記得給我買上次說的那款香水,回來補給我哦。”那時候她的聲音像加了蜜,連抱怨都帶著點甜,他隔著屏幕看她晃著腳丫子數日子,總覺得再難的時差都熬得值。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視頻裡的笑臉變成了紅著眼圈的質問。他開著跨國會議時,她的電話會接連不斷打進來,接通就是劈頭蓋臉的“你是不是故意躲著我”;他好不容易擠出時間想聊聊,她會翻出舊賬,把積攢的委屈全倒成尖銳的指責。他被時差和工作壓得喘不過氣,索性開始回避,電話不接,信息回得越來越慢。爭吵成了常態,直到後來,連爭吵都懶得有了,電話兩端隻剩沉默的僵持。
他盯著床上人過分瘦削的肩膀,鎖骨陷成深深的窩,臉色白得像一折就斷的紙。心口忽然像被什麼堵住了——他在國外拚了命想給她更好的生活,可什麼時候起,那個會對著鏡頭衝他眨眼睛的姑娘,變成了現在這副瘦骨嶙峋、眉宇間總纏著陰鬱的模樣?
楊屹澤僵了一下,隨即失笑,索性在床邊坐定,抬手順了順她額前的碎發。燈光調得很暗,隻留了盞床頭燈,暖黃的光落在林依臉上,映得她眉眼都柔和了。許是疼痛緩解了,又或許是身邊人的氣息讓她暫時卸了防備,林依的眼皮漸漸沉了下來,呼吸也慢慢變得平穩悠長。
此刻她蹙著的眉舒展了,臉頰蹭著他的袖口,像隻卸下防備的小獸。他第一次見她這樣乖順,沒有冷言冷語,沒有彆過臉的倔強,連呼吸都帶著依賴的溫度。可這溫順來得太晚,晚到他心裡那點乍起的歡喜,很快就被密密麻麻的澀意淹沒。
楊屹澤保持著抬手的姿勢,直到確認她徹底睡熟,才輕輕將被角掖好。房間裡靜悄悄的,隻有兩人淺淺的呼吸聲交織著,像一首溫柔的安眠曲。
整個夜晚,他就守著這一方小小的床榻,在溫水與涼汗的交替裡,熬過了漫漫長夜。
天光漫進窗欞時,楊屹澤的目光落在林依小腹處,被角下那片乾淨的輪廓像一顆定心丸,穩穩落進他心裡。
他忽然想起醫生昨晚的神色,想起自己方才的慌亂,喉間不自覺地溢出一聲極輕的笑,帶著點如釋重負的慶幸,又藏著絲難以言說的篤定。指尖拂過被單,那片平整乾淨的觸感,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告訴他——她還是完整的,像被妥善珍藏的琉璃,從未被粗鄙的手觸碰過。
窗外的鳥鳴漸起,他看著她安穩了些的睡顏,眼底的紅血絲裡,慢慢漾開一片柔軟的光。
楊屹澤望著林依漸趨平穩的睡顏,指尖輕輕蹭過她汗濕的鬢角,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像怕驚擾了空氣中浮動的塵埃。
“對不起啊,寶貝。”他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是我的錯。”
林依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呼吸似乎頓了半拍。
他喉結滾了滾,眼底漫上更深的愧疚:“我不該……不該懷疑你的。”那些莫名的揣測、隱秘的不安,此刻想來都成了紮心的刺,“以後不會了。”
話音剛落,他看見林依的眼角又沁出一點濕意,不是之前的冷汗,倒像是被這聲道歉輕輕燙出來的。她沒醒,隻是無意識地往他聲音傳來的方向側了側臉,像株在暗夜裡尋求暖意的植物。
楊屹澤的心又軟又疼,抬手將她更緊地往被子裡攏了攏,在她額角印下一個輕得像歎息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