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獵結束後的回程,氣氛與來時已截然不同。
來時,東宮的儀仗雖威嚴,卻總帶著幾分前途未卜的沉悶。而此刻,隊伍的最前方,李軒騎著那匹神駿的“照夜玉獅子”,所過之處,道旁百姓無不歡呼雷動。
“太子殿下千歲!”
“殿下神勇,乃我大周之幸!”
呼聲彙成海潮,一浪高過一浪。李軒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親和微笑,不時向人群揮手致意,儲君的威儀與風範展露無遺。他心中卻在暗自盤算,這場由二皇子精心導演、自己完美收官的大戲,帶來的政治紅利遠超預期。民心,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是天底下最重的東西。
他勒轉馬頭,緩緩來到隊伍中央那輛華貴的馬車旁。
“太子妃,外麵風大,可還安好?”他的聲音透過車簾,清晰地傳了進去。
車廂內,蕭凝霜正襟危坐。她沒有去看窗外鼎沸的人聲,腦海中反複回蕩的,卻是昨夜湖畔的月光,以及那件披在她肩上,帶著他體溫和淡淡龍涎香氣味的外袍。
那是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像是堅冰封凍的湖麵,被投下了一顆滾燙的石子,裂紋正無聲地蔓延。
聽到李軒的問話,她幾不可察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才用一貫清冷的聲音回道:“多謝殿下關心,一切安好。”
聲音依舊是冷的,但她自己知道,那份冷意裡,少了些許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堅冰,多了幾分言不由衷的複雜。
李軒仿佛能看透車簾,聽出她語氣中的微妙變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他也不再多言,隻是放慢了馬速,與馬車並行。
這一個微小的動作,落在有心人眼裡,卻傳遞出無數信息。
不遠處的二皇子李湛,同樣騎在馬上,他臉上的溫潤笑容一如既往,隻是眼底的陰霾,比圍場上空最濃的烏雲還要厚重。他看著與馬車並行的李軒,看著那緊閉的車簾,心中翻湧著驚濤駭浪。
失敗了。
一次堪稱完美的絕殺之局,不僅沒能傷到李軒分毫,反而讓他踩著自己鋪好的台階,一步登上了“神勇無雙”的聖壇。父皇的讚賞,百官的敬畏,百姓的擁戴……短短三日,李軒得到的,比他過去幾年苦心經營的還要多。
李湛不明白,問題到底出在哪裡?那頭被秘藥催化了數日的瘋熊,連他麾下最強的武道高手都斷言,除非出動軍隊,否則無人能敵。李軒是如何做到的?“以聲奪誌,以點擊虛”?這種隻存在於神怪誌異中的說法,誰會相信!
可事實就擺在眼前。
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李軒與蕭凝霜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變化。
他不止一次地觀察過那對名義上的夫妻。大婚之夜,分榻而眠,人儘皆知。平日裡,更是相敬如“冰”,連個眼神交流都欠奉。這本是他樂於見到的,一個後院不穩的太子,威脅要小得多。
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變了?
是那場清洗東宮的雷霆手段?還是凝華殿上的技驚四座?亦或是……昨夜,他的人遠遠看到,李軒將自己的外袍,披在了蕭凝霜的肩上。
一個男人,為一個他厭惡的女人披上外袍?
一個女人,會接受一個她恨之入骨的男人的關心?
李湛的直覺告訴他,這條最不可能被攻破的戰線上,出現了他最不願看到的裂痕。蕭家手握重兵,是國之柱石。蕭凝霜,絕不僅僅是一個太子妃那麼簡單。她若真心歸順,李軒便如虎添翼。
不行,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李湛的目光,從李軒的背影,緩緩移到了那輛馬車的輪廓上。既然硬骨頭啃不動,或許,可以從這塊看似堅冰、實則可能已經開始融化的軟肋下手。
一個念頭,如毒蛇般在他心中滋生、盤踞。
回到東宮,天色已晚。
李軒與蕭凝霜一前一後地走下馬車。宮人們早已列隊恭迎,臉上無不洋溢著與有榮焉的喜色。
“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回宮!”王富貴的聲音都透著一股揚眉吐氣的興奮。
李軒點了點頭,看了一眼身旁的蕭凝霜,她一身素衣,風塵仆仆,清麗的臉龐上帶著一絲倦意。
“一路勞頓,早些歇息吧。”他隨口說了一句,語氣自然得仿佛他們本就是一對再尋常不過的夫妻。
蕭凝霜“嗯”了一聲,沒有多言,徑直朝著自己的寢殿走去。隻是那腳步,似乎比往常要慢了半分。
李軒看著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素色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後,才收回目光。他轉身對王富貴吩咐道:“讓廚房備些清淡的宵夜,送到太子妃殿中。另外,打一桶熱水,加些舒筋活絡的藥草。”
王富貴愣了一下,隨即大喜過望,連忙應道:“是!老奴這就去辦!”
殿下居然開始關心太子妃了!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冰山,要化了啊!
李軒沒理會老管家那點小心思,徑直走向書房。圍場上的風光,不過是開胃小菜。真正的戰場,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裡。他很清楚,他那位二哥,絕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的人。
一場慘敗之後,接下來的,必然是更陰險、更毒辣的反撲。
而此時,剛剛回到自己寢殿的蕭凝霜,正對著銅鏡,怔怔出神。侍女捧著卸妝用的溫水和布巾,卻不敢上前打擾。
因為她們看到,自家那位冷若冰霜的主子,正伸出纖纖玉指,輕輕觸碰著自己的嘴唇。那上麵,仿佛還殘留著昨夜湖畔清風的味道,和一絲……他說“同喜”時,嘴角揚起的弧度。
她的心,亂了。
就在這時,一名侍女悄步走入,呈上了一封沒有署名的信箋。
她正是蕭凝霜的貼身侍女,翠兒。
“小姐,這是方才有人托門房送進來的,說是……務必請您親啟。”
蕭凝霜回過神,接過信箋。信封是上好的澄心堂紙,沒有任何標記。她拆開信,裡麵隻有一張素箋,上麵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寫著一行字:
“城南靜心茶樓,明日午時,故人相候。”
沒有落款,但那筆跡,她認得。是二皇子李湛。
故人?她與他,何時成了故人?
蕭凝霜的眼神,瞬間恢複了往日的清寒。她將信紙湊到燭火前,看著它慢慢化為灰燼,嫋嫋青煙,如同一個巨大的問號,盤旋在她心頭。
李湛,他想做什麼?
……
翌日,午時。
城南的靜心茶樓,一如其名,清幽雅致。來此的客人多是些附庸風雅的文人墨客,說話都輕聲細語,生怕驚擾了這份難得的安寧。
二樓,靠窗的雅間內,二皇子李湛正獨自一人,細細品著一壺新上的雨前龍井。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儒衫,腰間係著一塊成色極佳的羊脂玉佩,麵容溫潤,氣質儒雅,看上去不像是一位皇子,倒更像一個滿腹經綸的世家公子。
門被輕輕推開,一身男裝打扮的蕭凝霜走了進來。
她身著青色勁裝,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遮掩了那絕世的容顏和女子身段,顯得英氣逼人。饒是如此,那份從骨子裡透出的清冷孤傲,依舊讓人無法忽視。
“太子妃肯賞光,是李湛的榮幸。”李湛起身,彬彬有有禮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坐。”
蕭凝霜沒有客氣,在他對麵坐下,目光平靜地看著他,開門見山:“二皇子殿下有話,不妨直說。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好,太子妃快人快語,李湛也就不繞圈子了。”李湛為她倒了一杯茶,茶水清亮,碧綠的茶葉在杯中舒展,煞是好看。
他將茶杯推到她麵前,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惋惜與“關切”:“凝霜,你我兩家本是世交,我癡長你幾歲,便托大叫你一聲凝霜。你父親蕭大將軍,一生忠勇,為我大周鎮守國門,功高蓋世。蕭家滿門忠烈,本該受萬世敬仰。可如今……”
他搖了搖頭,滿臉痛心疾首:“如今,你卻要跟著一個性情大變、喜怒無常的太子,將整個蕭家的百年清譽,都押在這場前途未卜的豪賭之上,這讓做兄長的,如何能不為你擔心?”
蕭凝霜端起茶杯,卻沒有喝,隻是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溫熱的杯壁。
她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李湛見她不為所動,繼續加碼:“你彆被他這幾日的風光迷惑了。凝霜,你仔細想想。他先是在東宮大開殺戒,將父皇安插的眼線都毫不留情地拔除,這是不忠;隨後,為了洗刷汙名,又在凝華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讓禁軍顏麵掃地,這是不仁;秋獵場上,他更是鋒芒畢露,將所有兄弟都踩在腳下,半點情麵不留,這是不義!”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充滿了蠱惑的意味:“一個不忠不仁不義之人,就算他再有本事,將來登上大寶,也隻會是一個殘暴的君主!你以為他現在對你好,是因為什麼?不過是看中了你背後蕭家的兵權!等他坐穩了江山,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功高震主的蕭家!到那時,你,還有你的家族,都將是他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這番話,字字誅心。
若是換做一個月前,那個對李軒恨之入骨的蕭凝霜,聽到這番話,或許真的會動搖。
可現在……
她聽著李湛那“情真意切”的勸說,心中卻感到一陣莫名的……好笑。
她想起了朱雀大街上,李軒是如何將一場個人醜聞,化為一場彰顯家國情懷的政治秀。
她想起了洞房花燭夜,他是如何坦誠布公,與她定下“冰火盟約”,給了她最基本的尊重和安全感。
她想起了他毫不避諱地展露自己的野心,那種純粹的、為了權力的算計,反而比李湛此刻虛偽的“關切”,要乾淨磊落得多。
她甚至想起了那件披在她肩上的外袍,和那句“早些歇息吧”。
李軒是危險,是深不可測,是行事不擇手段。但他的一切,都擺在明麵上。他從不掩飾自己的目的,也從不屑於用這種溫情脈脈的語調,去包裹最肮臟的算計。
相比之下,眼前這個溫潤如玉的二皇子,才更像一條潛伏在暗影裡的毒蛇。
見蕭凝霜依舊沉默,李湛以為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便拋出了最終的誘餌。
“凝霜,我知道,你嫁給六弟,並非你所願。這樁婚事,對你而言,是一個枷鎖,是一個恥辱。”他的聲音變得溫柔起來,眼神中充滿了“憐惜”,“隻要你肯幫我,扳倒李軒。我向你保證,等我將來……登臨九五,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廢除你與他的婚約,還你自由之身!”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不僅如此。我李湛,願以皇後之位,明媒正娶,迎你入宮。你依舊是這大周最尊貴的女人,蕭家,也依舊是這大周最榮耀的家族。這,才應是你蕭凝霜,應得的歸宿!”
皇後之位。
這四個字,足以讓天下任何一個女人瘋狂。
然而,蕭凝霜聽完,卻隻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啪”的一聲輕響,在這安靜的雅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眼,那雙清冷的眸子裡,第一次帶上了毫不掩飾的譏誚與嘲弄。
“二皇子殿下,”她開口了,聲音比窗外的冬雪還要冷,“你這番話,說完了嗎?”
李湛臉上的笑容一僵。
“說完了,就該輪到我說了。”蕭凝霜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跳梁小醜。
“第一,我蕭家的清譽,是靠我父兄和無數將士的鮮血換來的,不是靠攀附任何一位皇子得來的。這一點,殿下似乎搞錯了。”
“第二,太子殿下行事如何,自有父皇和天下人評判,輪不到你我在此說三道四。至少,他從未在我麵前,像你這般,詆毀自己的親兄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的自由,我自己會取,不勞殿下費心。至於我的婚事,無論好壞,都是父皇欽定,是我蕭凝霜自己的選擇。它不是一件可以擺在桌麵上,任由你討價還價的貨物!”
她向前一步,逼視著李湛瞬間變得鐵青的臉,一字一句,如冰錐般刺入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