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石門合攏,隔絕了阿七逃離時帶起的微弱氣流,也隔絕了外界最後一絲屬於“人”的氣息。石室重歸死寂,但那死寂中,卻蘊藏著比之前更洶湧的暗流。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從冰封的沼澤裡艱難抽取,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藥味和沉淵寒玉亙古不散的腐朽陰寒。
雲夙的“選擇”如同淬毒的冰錐,深紮在意識核心,寒意比寒玉床的冰冷更蝕骨。九死一生,換血引煞……這八個字在腦海中反複碾磨,每一次碾過,都帶起一片靈魂的冰碴。喉頭腥甜翻湧,帶著冰晶的汙血被強行咽下,冰冷的刺痛感沿著食道蔓延,如同吞下刀片。
瘋子……
冰冷的怒意並未消散,反而在死寂中沉澱、結晶,變得更加堅硬、更加鋒利。雲夙那雙洞悉一切、毫無溫度的寒眸仿佛依舊懸在頭頂,他給予的“生機”,是架在懸崖邊的獨木橋,下麵是無底深淵,而他則在橋的另一端,手持冰冷的記錄簿,等待她墜落或是……創造奇跡。
但這怒意,此刻不再是衝垮堤壩的洪水。它被靈魂深處那盞燃燒的複仇心燈牽引、收束,化為一股冰冷而強大的驅動力。恐懼的巨獸依舊在冰海下咆哮,死亡的陰影從未遠離,但心燈的光芒,如同最堅韌的繩索,死死勒住了那巨獸的咽喉!
搏!
一個冰冷的音節在意誌核心炸響。沒有猶豫,沒有退路。
意識,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沉入體內那混亂而凶險的戰場。
心脈深處,幽藍色的牽機毒核如同沉睡的毒蛇,盤踞在最核心的位置,散發著蝕骨的冰寒與麻痹。它是懸頂之劍,是催命的符咒。而在血脈、骨髓中奔流的,是那初步被意誌掌控、卻依舊桀驁不馴的暗金“冰焰”。它如同粘稠的、燃燒著毀滅之火的岩漿,緩慢而沉重地環繞心脈流動,每一次流淌,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它核心處那吞噬了小部分毒核後形成的奇異“冰焰”,則閃爍著更加危險而妖異的光芒,渴望著吞噬更多!
寒玉床那沉甸甸的、來自大地幽冥的極致陰寒,此刻不再是單純的酷刑。它被那冰冷不屈的意誌主動牽引,化作億萬根無形而鋒利的冰針,絲絲縷縷地刺入體內,精準地落在“冰焰”與毒核交錯的邊緣!
“滋……嘶……”
意念層麵的無聲尖嘯。寒玉陰氣與凶兵戾氣碰撞、湮滅、又奇異地相互滲透!劇痛瞬間如海嘯般席卷每一寸神經!那感覺,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被冰水淬火,反複刺入最脆弱的心脈!每一次碰撞,都是意誌與痛苦最直接的角力!
忍!
意誌核心如同萬載玄冰,在劇痛的海嘯中巍然不動。那被淬煉過的、由無儘恨意凝聚的冰刃,在核心懸浮,散發出冰冷的輝光,強行鎮壓著因劇痛而本能翻騰的恐懼和退縮。
引寒玉之氣,淬煉凶兵!
這不是被動承受,而是主動的鍛造!
沉淵寒玉的陰氣,在意誌的絕對主導下,被強行化作鍛錘!它冰冷、沉重、帶著凍結靈魂的力量,狠狠砸向那奔流的暗金“冰焰”!
轟——!
意念層麵的轟鳴!狂暴的“冰焰”被這來自外界的極致寒力猛烈衝擊,瞬間狂暴翻騰,如同被激怒的熔岩巨獸,毀滅的氣息瘋狂反撲!心脈劇震,一口帶著暗金色澤的汙血猛地湧上,又被她以鋼鐵般的意誌死死壓回!身體在寒玉床上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發出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
然而,在這毀滅性的反撲中,那意誌核心的光芒卻驟然暴漲!冰封的恨意化作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冰焰”狂躁的咽喉,將其狂暴的能量強行收束!同時,引導著寒玉陰氣那凍結、凝固的特性,如同淬火的冰水,狠狠澆灌在被強行壓縮的“冰焰”之上!
嗤啦——!
意念層麵的淬火聲!劇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靈魂仿佛被投入了冰與火的煉獄,被反複撕裂、凍結、再撕裂!但在這極致痛苦的縫隙中,一絲微弱卻清晰的變化被意誌精準捕捉——那被壓縮的暗金“冰焰”,在寒玉陰氣的反複淬擊下,狂暴的流動態勢被強行抑製,邊緣處開始泛起一層更加深邃、更加內斂的暗沉光澤,如同被反複鍛打後初現鋒芒的劍胚!內裡那奇異的“冰焰”核心,光芒似乎也凝練了一絲,毀滅的鋒芒變得更加純粹、更加集中!
有效!
這認知如同強心劑,帶來一絲冰冷的振奮。痛苦依舊是主旋律,但這痛苦,開始有了明確的方向和意義——鍛造!將體內這柄由血骨恨意鑄就、又被凶戾戾氣汙染的“凶兵”,鍛造成真正屬於她的、能撕碎仇敵的利刃!
她不再被動等待明日的“引煞”,而是主動利用今夜這最後的時間,利用這沉淵寒玉的極致環境,進行一場慘烈而決絕的自我淬煉!
時間在無聲的煉獄中流逝。每一次引氣淬煉,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在靈魂的鋼絲上跳舞。劇痛如影隨形,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時刻試圖將她拖入昏迷的深淵。但她眉宇間那道冰封般的痛苦刻痕之下,那雙緊閉的眼瞼深處,燃燒的卻是永不熄滅的複仇之火。寒玉陰氣被源源不斷地主動汲取、引導,化作冰冷的鍛錘,反複錘煉著那暗金的“冰焰”。
“冰焰”在痛苦的淬煉中變得更加凝實,對心脈周圍逸散出的、極其細微的牽機毒力,吞噬的效率似乎也悄然提升了一絲。雖然每一次細微的吞噬,依舊帶來冰錐刺心般的劇痛,但那掌控感,卻在痛苦中一點點地、頑強地增長著。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子夜最深沉的時刻。石室內的溫度似乎降到了某個臨界點,穹頂上那些古老模糊的符文,在深藍寒玉幽光的映照下,竟隱隱流動起極其微弱、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暗沉光澤,仿佛沉睡的巨獸即將蘇醒的血管。
就在這極致的冰冷與寂靜中——
厚重的石門,再一次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道縫隙。
這一次,沒有腳步聲的鋪墊,沒有食盒墜地的聲響。一股極其陰冷、帶著鐵鏽和血腥沉澱氣息的寒風,比沉淵寒玉本身的陰寒更刺骨、更令人作嘔,悄無聲息地灌入石室。
不是雲夙的清冷,不是阿七的恐懼。這是一種粘稠的、如同毒蛇滑過枯葉的惡意。
一道漆黑的身影,如同融入石室陰影本身,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寒玉床邊。來人全身籠罩在夜行衣中,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狹長、陰鷙,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忌憚和一絲……貓戲老鼠般的殘忍。他周身散發著一種冰冷而危險的氣息,如同剛從血池中爬出,帶著濃重的煞氣。
是謝玉麟的人!或者,就是他本人親至!那氣息,與當初刺入手腕的“剜心刺”如出一轍,隻是更加陰冷、更加深沉!
黑衣人目光如同實質的毒針,肆無忌憚地掃過寒玉床上那具看似毫無生氣的“冰雕”。從散亂凝結著血冰的發絲,到青白布滿裂痕的皮膚,再到緊握烏沉匕首、指節慘白的手……最後,落在那幾顆閃爍著詭異金紅冰藍異芒的血冰珠上。他眼中貪婪的光芒大盛!
他無聲地向前一步,距離寒玉床不足三尺。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那柄烏沉匕首,又掃過她心口的位置,似乎在評估著什麼。一股陰寒的內息,帶著試探性的惡意,如同無形的觸手,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探向她的心脈!他要探查她體內凶兵與毒核的狀態!甚至,可能在尋找直接奪取凶兵或給予致命一擊的機會!
就在那陰寒內息即將觸及她體表的瞬間——
寒玉床上,那具“冰封”的軀殼,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
沒有預想中的迷茫、痛苦或恐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瞳孔深處,不再是虛弱的渙散,而是燃燒著兩簇冰冷刺骨、仿佛來自九幽煉獄的金紅色火焰!那火焰的核心,是萬載玄冰般的冷靜與決絕,外圍卻跳躍著焚儘一切的瘋狂恨意!目光如同兩柄剛剛淬火完畢、鋒芒畢露的絕世凶刃,帶著洞穿靈魂的冰冷銳利和毀滅性的暴虐,瞬間釘在黑衣人的臉上!
“滾!”
一個沙啞破碎、仿佛從地獄裂縫中擠出的音節,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冰碴摩擦般的刺耳感,驟然在死寂的石室中炸開!
這聲音並不洪亮,甚至虛弱不堪。但其中蘊含的意誌,卻如同實質的衝擊波!冰冷、暴虐、帶著玉石俱焚的瘋狂決絕!
轟!
那縷探出的陰寒內息,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燃燒著地獄烈焰的冰牆!瞬間被那狂暴的凶兵戾氣和冰冷的意誌攪得粉碎!
黑衣人悶哼一聲,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駭然!他身形微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那雙狹長的眼睛裡,貪婪和殘忍被震驚取代。他死死盯著那雙燃燒著金紅火焰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寒玉床上的“獵物”——這哪裡是垂死的實驗體?這分明是一頭在煉獄中淬煉獠牙、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凶獸!
空氣凝固了。冰冷的殺機與狂暴的意誌在狹窄的空間內無聲碰撞、絞殺!石室內的符文幽光似乎都為之黯淡。
黑衣人陰鷙的眼神閃爍不定,忌憚與殺意激烈交鋒。他能感覺到對方體內那“凶兵”力量的躁動和強大,遠超預估!更讓他心驚的是那股冰冷到極致、仿佛連自身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意誌!強行奪取?風險太大,很可能兩敗俱傷,甚至驚動外麵的玄甲衛和雲夙……
最終,殺意被暫時壓下,化作一聲極輕的、充滿惡毒嘲弄的冷哼。
“嗬……雲夙的‘寶貝’,命還挺硬……”他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好好享受這最後的‘靜養’吧。明日……希望你還‘活’著。”話語中充滿了對“換血引煞”的幸災樂禍和惡毒的期待。
話音未落,黑影一閃,如同鬼魅般融入門縫的陰影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石門悄無聲息地合攏,仿佛從未開啟過。
隻留下那冰冷惡毒的餘音,在死寂陰寒的石室中盤旋,如同毒蛇留下的涎液。
石室內,重歸死寂。唯有深藍寒玉的幽光,冰冷地照耀著一切。
寒玉床上,那雙燃燒著金紅火焰的眼睛,在黑衣人消失後,並未立刻閉上。眼中的火焰跳躍著,冰冷地燃燒著,將謝玉麟那惡毒的話語、那陰鷙的眼神,連同之前沈硯、蕭徹、雲夙所有施加於身的屈辱和算計,一同投入那複仇的熔爐之中!
恨意,在淬煉中變得更加純粹,更加冰冷,更加堅硬!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重新閉上了眼睛。
但這一次,體內那被寒玉陰氣和意誌反複淬煉的暗金“冰焰”,卻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它不再僅僅是環繞心脈流動,而是在意誌的絕對掌控下,在心脈外圍,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構建起一層薄如蟬翼、卻凝練如實質暗金琉璃般的能量屏障!屏障之上,那吞噬了毒核的奇異“冰焰”核心如同星點般分布,散發出冰冷而暴虐的毀滅氣息!
這屏障脆弱不堪,卻是在劇痛與意誌的極限拉扯下,主動構築的第一道防線!是對明日“引煞”的預演,更是對自身力量掌控提升的明證!
緊握匕首的右手,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白色。掌心那道傷口處,金紅的心燈光芒穩定地跳躍著,穿透冰層,在幽暗中執著地燃燒。它映照著寒玉床上散落的血冰珠,那些珠子內部的異芒似乎也隨著屏障的構築,變得更加明亮、更加銳利。
門外甬道深處,阿七蜷縮在一個堆放雜物的陰暗角落裡,身體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懷裡冰冷的食盒硌得他肋骨生疼,但他不敢動。剛才那扇石門裡傳出的、如同地獄惡鬼嘶吼般的“滾”字,還有那瞬間爆發的、讓他靈魂都為之凍結的恐怖氣息,讓他徹底癱軟在這裡。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腦海裡一片混亂,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心臟。那個寒玉床上的“人”……她到底是什麼?怪物?還是……被折磨到極致、爆發出非人力量的……人?
他不敢想。但那個沙啞破碎的“滾”字,那其中蘊含的、連死亡都無法磨滅的冰冷意誌,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卑微而麻木的靈魂深處。連謝玉麟大人派來的人都……被她逼退了?
就在這時,甬道另一端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聲。不是玄甲衛沉重的步伐,而是另一種更輕、更飄忽的足音,帶著一種非人的韻律。
阿七的心臟猛地提到嗓子眼!是雲先生!
他像受驚的鵪鶉,把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鑽進地縫裡。
那素青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霧氣,無聲無息地飄過阿七藏身的角落,沒有一絲停留,徑直飄向那扇刻滿符文的厚重石門。阿七甚至能感覺到一股比地宮寒氣更幽冷的氣息拂過。
雲夙在石門前停下。他沒有立刻推門,而是靜靜地站著,如同亙古不變的冰雕。他那雙能洞穿虛妄的寒眸,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門,落在了裡麵那具正在以意誌為爐、以痛苦為火、進行著慘烈自我淬煉的軀殼之上。
片刻,他那清冷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聲音,在寂靜的甬道中響起,如同冰珠墜入深潭,清晰地傳入阿七的耳中,也必然傳入石門之內:
“意誌為爐,痛苦淬鋒。出乎意料。”
“然,牽機毒核如附骨之疽,凶兵戾氣乃無根之火。強煉無源,終是飲鴆止渴。”
“辰時初刻,行‘九陰引’。”
聲音落下,再無停留。素青身影如同被甬道的陰影吞噬,無聲無息地消失。
甬道重歸死寂。隻有牆壁上長明燈幽暗的火苗不安地跳躍。
角落裡,阿七渾身冰冷,如同剛從冰窟裡撈出來。辰時初刻……就是明天早上!九陰引……那個聽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的“換血引煞”之法!
他抱著食盒,牙齒格格打顫。那個人……她真的能活下來嗎?
石門之內。
雲夙冰冷的話語如同最後的審判鐘聲,在死寂中回蕩。
辰時初刻!
時間,被精確地釘在了死亡的倒計時上。
寒玉床上,那雙緊閉的眼睛,睫毛上凝結的冰晶無聲地碎裂了幾顆。體內,那層剛剛艱難構築起的暗金琉璃屏障,在意誌的催動下,驟然向內收縮、凝實!屏障上分布的奇異“冰焰”核心光芒暴漲,如同被徹底激怒的凶獸豎起了最後的獠牙!
心燈光芒在掌心傷口處猛地一跳,金紅的光焰刺穿了覆蓋的冰層,在幽暗的石室中,如同一顆在黎明前最黑暗時刻,燃燒到極致的——複仇星辰!
深藍的寒玉床麵上,散落的血冰珠內部,金紅與冰藍的異芒瘋狂流轉、碰撞、融合,仿佛在進行著最後的、無聲的呐喊。
夜,在極致的淬煉與冰冷的倒計時中,走向儘頭。煉獄之門,即將在辰時的第一縷天光下,轟然開啟。而她,已鑄劍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