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血煉前夕
雲夙的身影被厚重的石門徹底吞沒,仿佛從未出現過。但那句冰冷的判決,卻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楔入凝滯的空氣,比沉淵寒玉的陰寒更刺骨地紮進骨髓。
“九死一生…換血引煞…”
每一個字都在空曠死寂的石室裡撞擊、回蕩,最終沉甸甸地砸在心上,激起一片冰寒的漣漪。喉頭腥甜翻湧,帶著冰碴的汙血被再次狠狠咽下,喉嚨裡是刀刮般的劇痛。身體不受控製地痙攣,每一次抽搐都牽動大腿深處那剜心刺骨的傷口,也攪動著體內剛剛趨於凝練的暗金“冰焰”。力量在痛苦中變得狂暴,如同被激怒的困獸,在心脈周圍衝撞撕扯,帶來靈魂被寸寸淩遲的眩暈。
瘋子!徹頭徹尾的瘋子!
冰冷的怒意如野火燎原,瞬間燒穿了片刻前寒玉淬煉出的沉凝冰層。雲夙那雙洞悉一切、毫無溫度的寒眸在腦海中浮現,清晰得令人窒息。他哪裡是在救人?分明是在用她殘破的身軀進行一場最殘酷的實驗!以她的命為薪柴,以牽機毒核和凶兵戾氣為熔爐,隻為驗證他那套冰冷瘋狂的理論!榨乾她最後的價值,然後,像丟棄一件報廢的工具……
恐懼,那被意誌強行壓製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如同冰海下蟄伏的巨獸,此刻嗅到了死亡迫近的腥氣,猛地抬頭,張開黑洞洞的巨口,要將那盞剛剛點燃的心燈連同殘存的意識徹底吞噬!
黑暗的潮水洶湧而至。死亡的冰冷觸手纏繞上來,勒緊脖頸,拖向無光的深淵。放棄吧…太痛了…太累了…掙紮又有何用?不過是徒增痛苦,最終依舊難逃一死……被當作實驗體消耗殆儘,比前世那杯牽機引更屈辱萬倍!
意識在滅頂的絕望邊緣沉淪、渙散。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合攏,視野被濃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沒。寒玉的冰冷仿佛滲透了靈魂,凍結了血液,連那縷支撐她走到此刻的恨意,似乎也要在這無邊的死寂和劇痛中熄滅……
就在這沉淪的刹那——
靈魂深處,那被沉淵寒玉億萬冰針反複穿刺淬煉、被前世今生無儘恨意反複捶打的核心,驟然爆發出刺穿靈魂的銳芒!
怕死?不!
一個冰冷、堅硬、斬釘截鐵的聲音在意識的核心炸響,如同萬載玄冰在極致的壓力下崩裂!比寒玉更冷,比凶兵更厲!
我怕的是死得無聲無息!像塵埃一樣湮滅!
我怕的是大仇未報!沈硯依舊高坐明堂,蕭徹的鐵蹄依舊踏碎山河,謝玉麟的輕佻依舊嘲弄著母親的血淚!
我怕的是命運依舊被這些豺狼踐踏!重蹈覆轍,永墮輪回!
前世的一幕幕——沈硯廢後詔書墊入恭桶時漠然的眼神,蕭徹鐵蹄踏碎雪泥時冷酷的嘴角,謝玉麟拍賣母親遺物時輕佻的嗤笑,雲夙宣判“牽機引無解”時毫無波瀾的語調——這些畫麵不再是撕裂心神的烙鐵,而是在這瀕死爆發的意誌下,被瞬間凍結、淬煉!化作無數柄森寒徹骨、鋒利無匹的複仇冰刃!它們懸浮在意識的核心,尖端齊齊指向同一個方向——生!複仇!改寫那該死的命盤!
九死一生?那便搏這一線生機!一線,足矣!
引煞入體?那便以煞為刃!以這沉淵地脈的陰煞,淬我之鋒,礪我之魂!
雲夙要實驗?要數據?那便利用他的實驗!將這“換血引煞”,變成我斬斷枷鎖、奪取力量的熔爐!將這柄由我血骨所鑄、恨意所淬的凶兵,化為捅穿他們咽喉的第一柄利劍!
這決絕的意誌,如同在冰封怒海中心引爆了一顆星辰!狂暴的能量瞬間席卷靈魂的每一個角落,壓倒了恐懼的潮水,驅散了沉淪的黑暗!
體內,那因怒意和瀕死感而狂暴失控的暗金“冰焰”,在這純粹到極致、冰冷到極致的意誌引導下,猛地一滯!如同最桀驁的凶獸遭遇了更凶戾的意誌壓製!它不甘地咆哮、衝撞,卻在下一瞬,被那股冰冷而堅定的意念強行收束、凝聚!
不再是散亂奔湧的岩漿,而是被無形巨錘反複鍛打!每一次意誌的錘擊,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劇痛,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蛻變!暗金的色澤在痛苦中沉澱得更加深邃,內裡那吞噬了牽機毒核的奇異“冰焰”核心,在意誌的絕對掌控下,光芒暴漲!毀滅的鋒芒變得更加凝練、更加銳利!那撕扯心脈的劇痛,竟在這種近乎自虐的掌控中,被強行扭曲、轉化,成為一種……淬煉靈魂與力量的灼熱感!痛楚依舊,卻不再是無意義的折磨,而是鍛造鋒芒必須付出的代價!
“嗬……”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喘息從牙縫中擠出。緊握著烏沉匕首的右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呻吟,骨節慘白凸起,幾乎要刺破凍結的皮膚。掌心那道被匕首割開、又凍結的傷口,在意誌的極致爆發下,猛地迸發出一縷微弱卻無比堅韌的金紅光芒!
嗤!
這縷光芒,如同燒紅的烙鐵刺入堅冰,頑強地穿透了覆蓋在傷口表麵的厚重冰層!在幽暗死寂、隻有深藍寒玉散發微光的石室中,它孤獨而倔強地燃燒著。光芒微弱,卻帶著一種焚儘八荒的熾烈意誌,一種百死不悔的決絕!它不再僅僅是匕首的反光,而是一盞燈!一盞在煉獄最深處、以恨意為芯、以意誌為油、以生命為焰點燃的——複仇心燈!
深藍色的寒玉床麵,之前滴落的、混合著冰晶的血汙,在意誌爆發的高溫(意念層麵的高溫)與寒玉的極致陰寒雙重作用下,悄然凝結。一顆顆米粒大小的血冰珠,靜靜地躺在冰冷的玉床上。它們內部不再是渾濁的暗紅,而是詭異地閃爍著金紅與冰藍雙色交織的異芒!金紅是心燈燃燒的意誌烈焰,冰藍是沉淵寒玉的極致陰寒,更是凶兵戾氣與牽機之毒的冰冷本質!它們無聲地陳列在幽光下,如同最殘酷也最堅定的誓詞碑文。
煉獄未出,心燈已燃。引煞為刃,便在明朝!
石室內,死寂被打破。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自寒玉床上那具看似冰封的軀殼內部。一種低沉、壓抑、如同地脈深處熔岩湧動般的嗡鳴,隱隱從她體內傳出。那是凶兵戾氣在絕對意誌掌控下高速凝聚、運轉的震顫!是她殘破身軀對這即將到來的“換血引煞”做出的、最決絕的回應!
時間,在這極致的痛苦、冰冷的清醒和無聲的蓄力中,被拉扯得無比漫長。每一息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半個時辰,或許已近子夜。厚重的石門外,終於傳來極其輕微的、金屬甲葉摩擦的聲響,打破了石室內部那令人窒息的能量場。
不是雲夙那幽靈般的無聲無息,也不是蕭徹玄甲衛那種沉重規律的步伐。
這腳步聲帶著一種刻意放輕的猶豫,一種底層人物特有的、深入骨髓的謹慎和……恐懼。腳步停在門外,似乎在做著激烈的心理鬥爭。片刻,那扇刻滿符文的厚重石門,才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個身影貼著門縫擠了進來,又飛快地將石門合攏,仿佛怕外麵的寒氣或者裡麵的什麼東西泄露出去。
來人很年輕,穿著鎮北王府最低等雜役的灰褐色粗布短打,身形單薄得像是隨時會被石室內的陰寒凍僵。他手裡提著一個粗糙的食盒,食盒邊緣磨損得厲害,散發著劣質木材和食物混合的沉悶氣味。他低垂著頭,幾乎要把下巴戳進胸口,露出一截細瘦、因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蠟黃的脖頸。肩膀微微瑟縮著,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雙手,指關節粗大,布滿凍瘡和老繭,此刻正死死攥著食盒的提梁,用力到指節發白。
他是王府最底層的小人物,連名字都無人在意,旁人隻叫他阿七。此刻被派來給這寒淵室裡的“怪物”送飯,對他來說不啻於被推上刑場。
石室內的寒氣讓他猛地打了個哆嗦,牙齒不受控製地格格作響。他根本不敢抬頭去看寒玉床上的人,隻覺得一股混合著血腥、藥味和濃烈死亡氣息的陰冷撲麵而來,幾乎讓他窒息。空氣中那種無形的、壓抑狂暴的能量場,更是讓他頭皮發麻,雙腿發軟,隻想立刻逃離。
他強忍著恐懼,憑著記憶,摸索著走向寒玉床一側角落裡一個低矮的石台——那是唯一能放東西的地方。腳步輕得像貓,生怕驚擾了什麼。
然而,就在他快要靠近石台時,眼角的餘光,終究還是不受控製地、恐懼地掃向了那張巨大的深藍色寒玉床。
隻一眼!
阿七的身體瞬間僵直,如同被最毒的蛇盯上!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血液都仿佛凍結了!
寒玉床上……那還是人嗎?
深藍色的玉床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一個人形的輪廓嵌在其中,像一尊破碎後被隨意丟棄、又被冰封的琉璃人偶。長發散亂,凝結著暗紅色的血冰。裸露在破碎衣物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白,布滿了細密的裂痕和乾涸發黑的血痂。最駭人的是那張臉!毫無血色,嘴唇烏紫,眼瞼緊閉,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冰晶,整張臉透著一股死寂的灰敗。唯有眉宇間,緊緊蹙成一道深刻的豎紋,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凝固了萬載寒冰般的痛苦和不屈!
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那人形輪廓的右手,死死握著一柄通體烏沉、毫無光澤的匕首!指節猙獰地凸起,仿佛用儘了生命最後的力量在抓住它!而在那緊握的拳頭下方,寒玉床麵上……散落著幾顆……閃爍著詭異紅藍雙色光芒的……血冰珠?!
“哐當!”
極度的恐懼瞬間衝垮了阿七脆弱的神經。他再也無法控製,手一鬆,粗糙的食盒脫手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裡麵簡陋的、早已冰冷的食物——幾個粗硬的窩頭和一碗渾濁的菜湯——滾落出來,湯汁潑灑在刻滿符文的石地上,迅速凝結成冰。
這聲音在死寂的石室裡如同驚雷!
阿七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癱軟在地,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他死死閉上眼睛,雙手抱頭,等待著想象中的雷霆之怒,等待著被那寒玉床上的“怪物”撕碎,或者被門外的玄甲衛拖出去以驚擾之罪處死。
完了……全完了……
時間仿佛凝固。預想中的恐怖並未降臨。
石室內,隻有他自己粗重恐懼的喘息,和食盒裡窩頭在地上微微滾動的聲響。
寒玉床上,那具“冰封”的軀殼,甚至連睫毛都未曾顫動一下。仿佛剛才那巨大的聲響,對她來說不過是遙遠世界的微弱雜音。隻有那緊握著匕首的右手,指關節似乎因過度用力,又繃緊了一分,發出更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掌心傷口處那縷金紅的心燈光芒,在幽暗的背景下,似乎無聲地跳躍了一下,光芒更凝實了一分。
阿七在極度的恐懼中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任何懲罰。他顫抖著,鼓起畢生最大的勇氣,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
寒玉床上的人依舊毫無聲息,像一尊真正的冰雕。唯有眉宇間那道冰封般的痛苦刻痕,和那幾顆詭異閃爍的血冰珠,無聲地訴說著剛才他窺見的、煉獄般的景象並非幻覺。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突然壓過了純粹的恐懼,堵在阿七的胸口。那是什麼?憐憫?同情?不!他這樣螻蟻般的人,哪有資格憐憫彆人?是……同病相憐的悲涼?看著那無聲承受著非人痛苦、連生死都無法自主的身影,再想到自己在這王府地宮深處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日子……一股冰冷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
他不敢再看,更不敢去想。連滾帶爬地撲到地上,手忙腳亂地將滾落的窩頭和破碗胡亂塞回食盒,湯汁和汙跡也顧不上擦。他提起食盒,像身後有惡鬼追趕,跌跌撞撞地撲向石門,用儘全身力氣拉開一道縫,幾乎是擠了出去。
沉重的石門在他身後無聲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陰寒和絕望。
門外昏暗的甬道,牆壁上幽暗的長明燈火苗搖曳,映照著阿七慘白如紙的臉。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石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單薄的粗布衣。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
他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刻滿符文的石門,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恐懼依舊占據著大部分,但深處,一絲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震動,悄然滋生。那個人……在承受著什麼?那緊握匕首的手,那眉宇間凝固的痛苦與不屈……還有雲先生明日要對她施行的“換血引煞”……
阿七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他抱著食盒,如同抱著一個燙手的炭盆,踉蹌著逃離這條陰森的甬道,隻想離那扇門越遠越好。但那門後的景象,那幾顆閃爍著妖異光芒的血冰珠,卻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了他卑微而恐懼的靈魂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石門之內,重歸死寂。
寒玉床上,那緊握著匕首的手,指節緩緩放鬆了一絲,緊繃到極限的肌肉在意誌的強行控製下,艱難地調整著姿態。掌心傷口處的金紅心燈,光芒穩定下來,如同黑暗中指引歸途的孤星。
她“聽”到了門外的一切。那小雜役的恐懼,食盒墜地的聲響,連滾帶爬的逃離……這些都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傳來,模糊不清。
她的意識,早已沉入更深的所在。
體內,那被意誌強行鍛打、凝聚的暗金“冰焰”,如同被馴服的狂龍,在心脈周圍緩緩盤旋、壓縮。每一次盤旋,都主動牽引著絲絲縷縷的寒玉陰氣融入其中,淬煉著那毀滅性的鋒芒,也壓製著牽機毒核的反撲。痛苦依舊如影隨形,撕扯著神經,但在這絕對清醒的掌控下,痛苦本身,也成了一種淬煉的材料。
她在主動調整著狀態,為明日的“換血引煞”做著準備。如同一個即將踏入最終戰場的劍客,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最後一次,也是最徹底地,擦拭自己的劍鋒。
心燈搖曳,照亮體內混亂而凶險的戰場,也照亮靈魂深處那條唯一的路。
引煞為刃?九死一生?
來吧!
深藍色的寒玉無聲地散發著亙古的陰寒,穹頂古老的符文在幽光下沉默。石室內的空氣凝固如鉛,每一寸都浸透了絕望與藥味的苦澀。唯有寒玉床麵上,那幾顆內蘊金紅冰藍雙色異芒的血冰珠,在絕對的死寂中,無聲地燃燒著。
煉獄之門,將在明日開啟。而她,已握緊了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