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鬥微宮。
一襲織滿金綠牡丹的華貴紫裙迤過走廊,環佩叮咚,金步搖晃得厲害,尾翎絞纏又分開。
兩側宮人大氣也不敢出,垂首低眸,拜道:“長公主殿下!”
香風蕩過。
“砰!”
一聲震響,殿門被宣姮揚手推開。
坐在禦案後的青年嚇了一跳,下意識扶了扶冠冕,強作鎮定地抬起眼睛。看清闖進來的是宣姮,他不禁鬆了一口氣,“你想嚇死寡人嗎?”
宣姮反手摔上殿門,疾步來到禦案前,廣袖左右一揮,案桌上的筆墨紙硯奏折詔書砰砰哐哐被打飛,滾得滿殿都是。
“你瘋了嗎!”宣赫蹦起來,狼狽地抖落衣袖上的墨點子。
“你才是瘋了!”宣姮衝他叫道,“不是說讓我嫁給東君嗎,你為什麼要給他賜婚!”
聞言宣赫不禁苦笑。
他大步繞過禦案,隨腳踢開落在地上的硯台筆筒,傾身上前,握住妹妹雙肩。
宣姮激動地擰身,沒能甩脫他的手。
“你聽我說。”宣赫好聲好氣地哄道,“那是藺青陽他自己的意思。”
宣姮仰臉瞪向他:“那你也不能答應——”
話音戛然而止。
看著兄長這雙怯弱無力的眼睛,她也知道讓他忤逆藺青陽,那就是個笑話。
她還是不忿,美眸轉了幾轉,咬牙切齒道:“可是你也不想想,他跟南戟河若是成了一家,我們還有活路麼!”
宣赫苦笑:“他要下旨,我能怎麼辦?”
想起不久之前的畫麵,他無意識打了個寒戰。
“你不知道,那個人今晚有多可怕。”宣赫湊近妹妹,呼吸吐到她的臉上,用發顫的氣音告訴她,“我多說一個字,怕會死。”
宣姮皺眉掙脫他:“你想多了吧!”
她又不是沒見過藺青陽,那個人雖然權勢滔天,卻向來是個溫潤公子的模樣。
宣赫就是膽小。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她咬了咬唇,眯起眸子,“就算今夜沒能殺掉南戟河,東君也不需要娶他女兒啊!隻有娶我,他才能得到帝位,他……”
“噓!噓噓!”宣赫趕緊製止她,“這種話可以亂說嗎?賜婚旨意都出去了,往後莫要再提!”
宣姮胸脯起伏,深深呼吸,目光定在虛空中某一個點上,表情越來越冷。
冷到極處,她的眼睛裡燃起了兩點灼灼凶光。
她驀地抓住宣赫的手腕:“阿兄!他們若是聯手,你我死無葬身之地啊!我們必須阻止這件事!快,你派人去殺了南般若!”
宣赫眼角亂跳:“不行啊,身邊都是藺青陽的人,我能派誰去?”
宣姮:“監察密使?”
宣赫:“他的人。”
宣姮:“禦前侍衛?”
宣赫:“他的人。”
宣姮:“禁衛軍?”
“……”
她看宣赫的表情就明白了。
她怔怔倒退一步:“從前不是這樣啊,怎麼竟連一個可用之人也沒有了嗎?”
這句話讓宣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宣姮沒留意他的變化,她皺著眉,自顧自說道:“若是武白魚還在,藺青陽他也做不到隨隨便便把手伸到你身邊……”
“閉嘴!”宣赫語調驟然拔高,打斷道,“你給寡人閉嘴!閉嘴!”
宣姮不敢信:“你凶我?”
宣赫一把扯住她衣袖,麵孔湊近,眼眶瞪得扭曲,咬牙切齒道:“今後彆再讓我聽見這樣的蠢話!武白魚總是跟藺青陽作對!總是作對!寡人若是不幫著他除掉武白魚,怎麼讓他看見寡人的誠意,怎麼可能得到他的信任!”
宣姮張了張口:“可是……”
“沒有可是!”宣赫抬手一揮,“武白魚也好,南戟河也罷,他們這些人,他們這些人!”他的聲線尖銳顫抖,“假惺惺滿嘴忠誠仁義,其實還不就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好哇,他們和藺青陽作對,他們是有好名聲了,寡人呢,寡人被他們架在火上烤!”
“寡人隻想好好活著,寡人不想被他們利用,寡人有什麼錯!”
他五官扭曲,眼眶裡汩汩滾下兩行淚。
“阿兄沒有錯。”宣姮眸光微閃,軟下聲線哄他,“阿兄當然沒有錯。阿兄不貪戀權位,這是多麼高尚的品德。旁人再怎麼口口聲聲不愛權勢,還不就是吃不著葡萄罵葡萄酸?唯有阿兄,才是真正超凡脫俗的人。”
宣赫一怔,淚中帶笑:“果然還是你懂我。”
“可是阿兄,”宣姮輕晃他的胳膊撒嬌,“你想順順當當把這皇位讓出去,那就一定得把我嫁給東君呀!隻要我給他生下一個身負帝火的天命子,你和我,此生就再也無需擔驚受怕了!”
宣赫麵露無奈:“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他想娶南般若,我有什麼辦法?”
宣姮冷笑:“阿兄你也不想想,他都對南戟河下死手了,怎會突然平白無故要娶南戟河的女兒?其中定有原因!”
“什麼原因?”
“哼!”宣姮咬牙暗恨,“若我所料不錯,定是那女人使了狐媚手段!”
宣赫將信將疑:“哦?”
“她可以,我又為何不行?我還能差了她去?”宣姮眯眸,“阿兄,你得幫我,幫我就是幫你自己。”
宣赫略有幾分遲疑和警惕:“你想要寡人做什麼?”
宣姮輕歎了一口氣。她這個兄長真是白做了七年帝王,高興就是“我”,不高興就“寡人”,簡直讓人一眼就看透。
“不會為難阿兄的。隻要設一場春宴,把東君請來就好。”宣姮神秘地笑了笑。
宣赫狐疑:“你要在宴席上勾引他?他這種身份,什麼女人沒見過?”
宣姮:“當然要用些手段,香爐裡,飄紗裡,酒水裡,哪裡還不能下藥了?”
宣赫:“嘶——你小點聲,當心隔牆有耳,叫他聽去!”
宣姮:“他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
“繼續,我在聽。”一道聲音淡淡傳來。
宣赫兄妹愕然一瞬,旋即,渾身血液直直衝上頭頂。
視線顫抖,循聲回頭。
隻見那禦座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氣勢沉沉的身影。
殿梁的陰影恰好遮住他眉眼,神色看不分明,半明半昧間,鼻唇下頜弧線如玉。
淡漠,死寂。
不像神仙,像陰鬼。
南府。
南般若心底隱約的不安終於落到實處。
不僅是她,藺青陽也回來了。
她攔下戰車的那一瞬間,便已經暴露了自己——他知道她回來了。
他當然不可能放過她。
那一紙賜婚詔書被隨意扔在案桌上,她低頭看清,指尖不自覺掐住掌心。
是藺青陽的字跡。
字如其人,他寫得一手好字,遒勁漂亮,看不出殺意。
“般若?”
她轉過臉,南念一擔憂地注視著她。
“我沒事。”她笑著搖頭,把賜婚詔書翻過一麵,讓它臉朝下。
南念一正色道:“不要擔心,我們絕無可能讓你嫁給藺青陽。”
南般若慢吞吞點著腦袋:“我知道啊,阿父阿母都把沙盤做好了。”
南念一失笑,偏偏頭,示意她往外走。
兩個人離開書案,雙雙湊到父母的身邊。
隻見天樞雙袖帶著殘影,在沙盤上方疾出疾收,一處接一處設好陷阱和伏兵。
南念一冷笑勾唇:“藺青陽若是敢來迎親,那便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沙盤之上,密布殺機。
“府外整條街道會設下禁域,有了禁域,戰鬥就不會波及坊間,也可以防著藺青陽逃走。”天樞的手指劃過一整片區域,溫溫柔柔地說道,“禁域內不留一個活口。所以都不必藏著掖著,念一的焚金訣,該用就用。”
南念一肅容點頭:“母親放心。”
沙盤上,一隻長得很像南念一的小泥人落位。
天樞伸出手指,在它額心抹上一道金粉。
南般若視線掃過一圈,輕易就找到了代表南戟河的泥人——皺著眉頭,手提丈八長刀。
街道左右兩側,鬼鬼祟祟埋伏著一眾星宿。
視線投向戰場外,果然看見母親也給她捏了個小泥人。
嬰兒肥的臉蛋,漂亮的小發髻和小裙子。
“讓你回炎洲,你也不會答應。”天樞溫聲細語,“留下來也好,一家人整整齊齊。”
南般若:“……”
不愧是殺手頭頭,說話一點兒不講究忌諱。
當然這句說得一點兒也沒錯——殺了藺青陽,她在這世間大可以橫行無忌。若是父母敗了,哪怕她藏到天涯海角,也無用。
很快,沙盤布置完畢。
南般若仔細看過全局,鄭重其事地補充:“藺青陽修為應當與阿父大差不差,但是,他的戰鬥技巧將會極其老練。”
修為帶不回來,經驗卻可以。
南戟河默默點頭。
“他有東皇法衣。不過此物並非天衣無縫,我知道弱點。”南般若儘量不去回憶舊事,“腋下三寸,可以解。”
她垂著眼,“他一時不可能修成本命神劍,阿父有金剛不壞之軀,可以拖著他硬碰硬,阿母伺機解他衣裳。”
天樞笑:“這個我擅長。”
潛行,近身,出陰招,正是她的強項。
沉默片刻,南般若輕聲說道:“我不能修行,其他的,也不知道了。”
三人眉眼俱是一痛。
“哈哈哈,”南戟河大笑,“般若,你這條情報,真正是無價之寶!”
他轉過頭,招呼妻子商議各處細節。
南般若看了一會兒便有些氣力不濟,她返身回到窗榻,托著腮,看樹梢的月。
漸漸便有些入神。
前塵往事當真變得模糊起來,像一場已醒的噩夢。
神思恍惚間,肩上忽然落了一隻手。
五指修長有力,是男人的手。
南般若呼吸一滯,心尖一顫,身軀本能酥麻戰栗。
一口甜香的氣息懸至唇齒之間,自然而然化為半聲低嚀。
轉身回望,眸中已蘊滿了瀲灩春色。
視線相對,南念一表情凝固。
南般若更是一驚。
這麼多年,她的身體已被藺青陽調教成了這樣。他就喜歡她這個樣子,男人一沾身,她便會化成花蜜,軟成春水。
一時間,痛楚,羞恥,悲憤,萬般情緒湧入心口,令她無地自容。
“般若,般若!”南念一陡然回神。
她疾疾把臉轉向一旁,死死咬住唇:“對不起,阿兄,你彆看我。”
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
忽然,後背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道。
兄長俯下身,重重把她抱進了懷裡。
南般若身心緊揪。
頭頂忽一沉,他用下巴磕了磕她,笑道:“唉,多大人了,還像個孩子!”
南般若愣怔。
又聽他揚聲道:“父親母親快來看,小丫頭躲在這裡偷偷哭鼻子呢!”
一身清冽竹香包圍了南般若。
她身軀微鬆,埋下腦袋,像兒時一樣,用腦袋上不存在的頭角頂了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