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嘯的“王爺千歲”聲浪漸漸平息,空氣中濃鬱的血腥味被凜冽的北風吹散,隻剩下刺骨的寒意。
李忠大步走到薑恪身邊,他用身軀擋住了一半的風,甕聲道:“王爺,城防營已儘數歸心,軍心可用。”
他眼中是純粹的興奮,能看到小姐的兒子有今日這般出息,他也算對小姐有個交代。
在他看來,今日一戰,立威、收軍心,已是大獲全勝。
薑恪“嗯”了一聲,“李叔,今日後您便在這幽州好好的頤養天年吧!”
他視線依舊鎖定在遠處那幾片連綿的府邸上。
那些歡呼,不過是熱湯和銅錢換來的暫時喧囂。當鍋裡的湯見底,口袋裡的錢花光,這些熱情又能剩下幾分?
真正的權力,從來不靠一時的施舍。
它藏在那些府邸的糧倉裡,寫在他們掌握的地契上。
就在這時,一名被他提拔起來的親衛快步跑上城頭,單膝跪地稟報:“王爺,府庫的孫賬房在外求見,麵有急色,說是有萬分火急之事!”
薑恪收回目光,終於轉過身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讓他去正堂等候。”
……
前太守府的正堂,如今已是雍王府的臨時議事廳。
堂內燒著兩個巨大的炭盆,卻依舊驅不散幽州特有的陰冷。
一個年過五旬,留著山羊胡,身穿賬房袍服的老者正跪在堂下,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他麵前攤開著幾本賬簿,正是幽州府庫的存底。
“王……王爺……”孫賬房的聲音都在打顫,“您看,這是府庫如今全部的存糧……自開棚賑災以來,城中十個粥棚,每日消耗糧食近三百石。照這個速度,府庫裡剩下的糧食,最多……最多還能支撐三天!”
“至於錢,李茂那廝貪墨之後,庫裡剩下的銅錢,昨日發完軍餉,已、已經所剩無幾了!”
孫賬房越說越是驚恐,說到最後,幾乎要哭出來。
這位新來的王爺手段狠辣,殺人不眨眼,可這花錢的速度,也同樣嚇人。萬一三天後糧食告罄,饑民再生嘩變,他這個管賬的,怕不是第一個要被砍頭的。
薑恪坐在主位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扶手,靜靜聽著。
三天。
這和他預估的時間差不多。
那萬斤【豬飼料】聽著多,可分到數萬饑民口中,本就是杯水車薪。他故意將其熬成稀粥,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延長賑災時間,收攏人心。
現在,效果達到了,後遺症也來了。
“知道了。”薑恪的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焦急,“你退下吧,繼續按之前的章程辦,粥棚一日都不能停。”
“啊?”孫賬房猛地抬頭,滿臉的不可置信。
這……這就完了?王爺就不急嗎?
他張了張嘴,還想再勸,可對上薑恪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他隻好重重磕了個頭,揣著一肚子的驚懼和疑惑,躬身退了出去。
前腳孫賬房剛走,後腳親衛又進來通報。
“王爺,城中王氏家主王戎,聯合李氏、張氏家主,正在府外求見。”
親衛的表情有些古怪。
“他們說……是聽聞王爺為錢糧所困,特來為王爺分憂解難的。”
薑恪敲擊扶手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笑了。
那笑容裡,帶著一種獵人看到獵物踩進陷阱的愉悅。
“哦?為本王分憂?”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這幽州城,還是有忠臣義士的嘛。”
他對親衛吩咐道:“去,把本王珍藏的‘大紅袍’拿出來,給幾位家主泡上。貴客臨門,不可怠慢。”
趙雲瀾站在一旁,眉頭微皺。他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但他本能地從“為王爺分憂”這幾個字裡,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味道。
很快,三位衣著華貴,氣度不凡的老者被請了進來。
為首一人,正是幽州第一大族,王氏的家主,王戎。
此人年近六旬,精神矍鑠,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透著老狐狸般的狡黠。
“老朽王戎,見過雍王殿下!”王戎一進門,便長揖及地,姿態放得極低。
“見過王爺!”另外兩位家主也緊跟著行禮。
“三位家主快快請起,免禮,賜座!”薑恪滿麵春風,親自上前虛扶了一把,熱情得讓三位家主都有些意外。
分賓主落座,熱茶奉上。
王戎輕抿了一口茶,眼中的讚歎一閃而過,隨即放下茶杯,一臉誠懇地開口。
“王爺,您初到幽州,便雷霆手段,斬殺李茂此等國之巨蠹,實乃我幽州百姓天大的福分!我等城中士紳,無不拍手稱快,對王爺敬佩萬分啊!”
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充滿了恭維。
“王家主過譽了。”薑恪擺擺手,笑道,“本王不過是做了分內之事。”
“王爺謙遜。”王戎繼續說道,話鋒開始悄然轉變,“隻是,老朽等人也聽說了,王爺心係萬民,開棚賑災,仁義無雙。但此舉耗費巨大,想必王爺如今,正為錢糧之事捉襟見肘吧?”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薑恪的表情。
薑恪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絲“被說中心事”的窘迫和無奈,他重重歎了口氣。
“唉,不瞞王家主,此事……確實讓本王頭疼不已。”
看到薑恪這副模樣,王戎和另外兩位家主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心中的把握更大了幾分。
這個年輕王爺,果然還是嫩了點。
王戎心中暗笑,臉上卻更顯悲天憫人:“王爺不必憂心!我等幾家,受皇恩庇佑,在幽州立足百年,也算積攢了些許薄產。實在不忍見王爺為我等分憂,更不忍見這滿城百姓再度挨餓!”
他說到這裡,挺直了腰板,聲音也大了幾分,帶著一種施恩般的豪氣。
“我等三家商議過了,願聯合捐出糧食五千石,以助王爺賑災!”
五千石!
這個數字一出,連站在一旁的趙雲瀾都瞳孔一縮。
這可不是個小數目,足以讓全城的粥棚再撐上大半個月。
薑恪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震驚和狂喜,他快步走到王戎麵前,激動地抓住了他的手。
“王家主!你……你們……這、這真是雪中送炭啊!”
他的表演恰到好處,將一個被錢糧逼到絕境,突然看到救星的年輕王爺形象,演繹得淋漓儘致。
王戎被他抓著手,臉上笑開了花,心中卻是得意萬分。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王爺言重了,此乃我等分內之事。”他輕輕抽出手,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
“隻是……”王戎故作為難地頓了頓,“這糧食的發放,人手的調配,千頭萬緒,是個極為繁瑣的細致活。我等幾家,在城中也算有些人脈,手下也有些得力的管事和夥計。”
他看著薑恪,笑容裡藏著一把無形的刀。
“若王爺信得過,不如,就將這城中十個粥棚的糧食發放之事,全權交由我等幾家代為操辦如何?一來,可為王爺分憂解難,讓您能專心軍政大事。二來,我等也能保證,這五千石糧食,一粒不差的,親手送到每一個災民的口中。”
“王爺您看,這樣可好?”
這話一出,整個議事廳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趙雲瀾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他再不懂權謀,也聽出了這話裡的意思。
他們出糧,他們發糧,那滿城的百姓感念的是誰的恩德?到時候,隻知有王家,不知有雍王!這是明晃晃地要來摘桃子,要把王爺架空成一個擺設!
他剛要開口,卻被薑恪一個眼神製止了。
隻見薑恪臉上的激動之色不減反增,他用力一拍大腿,聲音洪亮。
“好!太好了!這個主意好啊!”
他看著王戎,眼神裡充滿了感激和信任。
“本王正愁手下無人可用!王家主此議,簡直是解了本王的燃眉之急!本王怎麼會信不過呢!信得過!絕對信得過!”
他大手一揮,顯得豪邁又乾脆。
“此事,就這麼定了!全權拜托三位家主了!本王……感激不儘!”
王戎徹底愣住了。
他準備好的一肚子說辭,什麼利弊分析,什麼旁敲側擊,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就這麼……答應了?
沒有絲毫懷疑?沒有半點猶豫?
他看著薑恪那張真誠到近乎天真的臉,心中的那點疑慮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狂喜。
成了!
這個雍王,不過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罷了!殺人立威在行,可一旦涉及治理和人心,便不堪一擊!
“王爺聖明!”王戎撫掌大笑,另外兩位家主也喜形於色,連連稱讚。
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三日之後,全城的百姓圍在他們幾家的粥棚前,對他們感恩戴德,高呼“王老爺大善人”的場景了。
又虛偽地客套了幾句後,王戎三人心滿意足地起身告辭,腳步輕快,背影都透著一股抑製不住的得意。
送走了三隻老狐狸,議事廳裡恢複了安靜。
趙雲瀾終於忍不住了,他走到薑恪麵前,臉上滿是焦急和不解。
“王爺!您怎麼能答應他們?這……”
他一個武將,都看得出其中的凶險。
“如此一來,我們費儘心力收攏的民心,豈不儘數歸了他們?”
薑恪轉身走回主位,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之前臉上那副感激涕零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將茶水一飲而儘,茶杯被他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嗒”。
他抬起頭,看向一臉困惑的趙雲瀾,嘴角慢慢咧開,勾起一個神秘又帶著幾分殘忍的弧度。
“雲瀾,彆急。”
他聲音很輕,卻透著一股讓趙雲瀾都感到心悸的寒意。
“不讓他們把所有糧食都從陰暗發黴的糧倉裡搬出來,一袋袋堆到廣場上,堆到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薑恪頓了頓,笑容愈發森然。
“本王怎麼好意思,一鍋端呢?”